道光十七年(即西元1837年)三月一日上午。
西名轿夫轮换着,气喘吁吁,一夜不停,把洪仁坤抬到了官禄?村。
在那个时代,能坐着轿子进入这个小山村的,非富即贵。
这要放在今天,相当于开着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很惹人注目。
可惜,洪仁坤不是高中榜首,锦衣还乡。
全村的人都很惊奇,一街两巷,都争着看热闹,议论纷纷:
“轿子里坐的是哪位官老爷啊?”
“没听说吗?就是洪镜扬家的老三洪火秀呗。”
“洪老师?他不是去广州赶考了吗?”
“被人打了吧?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啊。”
“是不是盘缠被人抢了?”
“原来指望着马上就会复学了。嘚,我家儿子又没得学上啦。”
“你们懂个屁!这八成呀,是没考中,落第啦。”
“落第就落第呗,还回来教书不就得了,也不至于惨成这样啊。”
“唉,这小子,读书读成魔怔了,鬼迷心窍啊。”
“看看洪火秀这结局!要我说,也别让你儿子读书了,还不如跟着下地干活呢。”
……
轿夫一路打听着,在洪镜扬家的大门口落了轿。
一家人见这情形,立刻慌了手脚。
轿夫把前前后后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洪镜扬听罢,气得捶胸顿足。
唉,看来,祖坟上就没有做官的那棵草啊。
洪仁发、洪仁达兄弟俩把老三抬进屋里,好生照看着。
李西妹赶紧生火做饭,西个轿夫己经饿得肚里咕咕叫了。
洪镜扬腆着一张老脸,去左邻右舍借钱。
他得付给轿夫脚费,人家挣的是苦力钱啊。
为了凑够洪仁坤去广州的赶考,洪镜扬囊中空空,真的拿不出一文铜板了。
轿夫吃完了饭,抬着一顶空轿子走了。
官禄?再次回归了平静。
而洪镜扬一家,却像塌了天。
洪仁坤紧咬牙关,双目微闭,不省人事,一病不起。
他卧在床上,昏迷了十几天。
这打击,实在太致命了。
科举太不公,世间太不平,命运太捉弄人!
在洪仁坤的意识中,似乎大限将至。
这一天,他终于在昏昏沉沉中醒来。
既然时日不多,那就赶紧交代后事吧。
洪仁坤有气无力,扭过头来,看着床边的父母,诀别道:
“爹,娘,儿子不孝,辞别你们二老先去了,莫要怨我……”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什么事呢!
“火秀,千万别说浑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调养就好了。”
洪仁坤的清泪从眼角流到了耳根,冲出了两条泪道,哭诉道:
“本想着,连科及第,显扬父母,光耀门庭……可是,儿子不争气……此生不能堂前尽孝,来生我再报答养育之恩吧。”
“儿啊,别再说了!”
妻子赖莲英正怀着孕,己经显怀了。
她在床边,泪水涟涟。
洪仁坤无限深情,瞥了一眼,嘱咐说:
“莲英啊,我对不起你!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博取功名,封妻荫子……”
“郎君,从今往后,贱妾不图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夫唱妇随,比啥都强……”
说到这里,赖莲英抽泣着,语不成声。
“贤妻啊,你肚里是洪家的根脉……若是生个男孩,就取名天贵,以期图个大富大贵……若是个千金,就取名天美,但愿这丫头能像你的容貌……”
赖莲英暗叹命苦,流着泪点点头。
说到这里,洪仁坤似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
“莲英,你才刚刚二十出头,生下孩子,就再嫁一户吧。”
赖莲英“哇”地放声悲哭道:
“你个冤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进了这个门,生是你洪家的人,死也是你洪家的鬼……”
洪镜扬与李西妹唉声叹气,摇着头。
说了半天话,洪仁坤显得很累。
他大口喘了几口气,似乎缓过了劲儿,又说道:
“你听我的话!要改嫁可以,可是,我有个请求,若是丫头片子,是走是留,随你自便;若是生个男孩,得留下,这是洪家的子嗣……”
赖莲英打断了他,嗔怪道:
“你个……挨千刀的,我们过得好好的,为何要撵我出门?你慢慢就痊愈了,何必说这话?爹,娘,他这是要休妻啊……”
她本来是要说“你个死鬼”的。
“死鬼”,是他们夫妻二人私下里的称呼。
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赶紧换成了“挨千刀的”。
毕竟,这种情形下,死呀鬼呀,太不吉利,太不合时宜了。
洪镜扬赶紧安慰道:
“孩子,这小子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别和他一般见识!”
李西妹也搀扶住儿媳妇,劝解道:
“莲英,你坐椅子上去歇着吧,千万莫伤心莫生气,动了胎气……”
赖莲英站着也确实费劲,就挺着大肚子,退到了一旁。
洪仁坤又瞟了一眼,见大哥洪仁发二哥洪仁达正注视着自己,就说:
“两位兄长,这些年,你们受累了……”
老大洪仁发说:
“啥球话么,老三,一家人莫说两家话,自家兄弟,什么受累不受累的!”
老二洪仁达也说:
“大哥说的是!三弟,等病好了,你再考就是了。咱在哪里跌倒,从哪里再爬起来嘛。”
不提科考还好,一提科考,仿佛戳中了软肋,洪仁坤轻轻摇头说:
“为了科举,一家人没让我下过田,可是,我……我愧对你们啊。小弟才疏学浅,己经心灰意冷……”
洪仁发看不下去了,愤骂道:
“不参加也罢,这狗日的科举,害人匪浅!还去私塾教你的学就行嘛。”
洪仁达也觉得有些失言,就附和道:
“对!过去兔子就能过去鹰!全村人没去科考,也没见谁家饿死人嘛。”
洪仁坤没再搭话,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老半天,他闭上了双眼,口中喃喃说道:
“我去也!”
一家人一听这话,吓得大眼瞪小眼。
“三弟!火秀!”
大家一扭头,只见洪辛英跌跌撞撞,一头急汗,从门外冲了进来。
她是刚刚得知消息,从婆家赶了回来。
可是,弟弟己经不能说话了。
洪仁坤在等死。
这时候,发生了奇迹。
他没有等来死,却等来一场奇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