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中平元年冬,太行山谷的义舍飘起雪粒时,碎玉般的雪粒扑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割。我站在三丈高的夯土台上,脚下的黄土混着冰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踩碎去年饿死的流民骨殖。台下攒动的黄巾们裹着各式各样的御寒物:有人用狼皮缝了护耳,有人把官军丢弃的破甲片缀在衣襟,更多人只是用粗麻布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双灼人的眼睛,像雪地里燃烧的炭块。
张宝扛着新铸的九环流星锤站在左侧,锤头结着冰碴,那是今早劫并州粮道时砸破官军头颅留下的。铁柄在他掌心磨出的老茧足有铜钱厚,我曾见他单凭一双肉掌掰断过碗口粗的枣木,此刻却在雪光中泛着青白色,像尊生铁铸的门神。三弟张梁捧着《九州方图》缩在右侧,鼻尖冻得通红,竹简写一会儿就得哈口气暖手,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他腰间牛皮袋里的各州土样冻成硬块:青徐的沙砾混着贝壳,幽冀的泥土里掺着草根,荆扬的红壤黏得能搓成团。
"这位是周仓。"我扬声开口,声音被风雪扯得破碎,却像冰锥般扎进每个人耳朵。铁塔般的壮汉往前半步,左脸刀疤从眉骨斜贯至下颌,在雪光下泛着青白色,像条被冻僵的毒蛇。"黑山军旧部,去年常山杀郡尉,带五百弟兄占山为王。"他抱拳时,臂甲上的铜铃发出闷响——那是用常山郡尉的銮铃熔铸的,每个铃舌都刻着一个贪官名字,此刻被雪水浸透,发出沉闷的哀鸣。
"裴元绍。"我指向清瘦男子,他身上粗布道袍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腰间别着半卷《尉缭子》,轴头红绳结着墨迹。"汝南太学生,党锢之祸流亡山林。"他抬手作揖,袖口滑落,腕间三道鞭痕如赤色蜈蚣——三年前洛阳太学抗议,被羽林卫抽的,至今未愈,鞭痕间还烙着"学阀"二字,是用烧红的书刀刻的。
"王伯。"我看向右侧角落的老者,他拄着枣木杖,杖头缠着红布条,正是三年前太行道观遇见的猎户。老人头发全白,梳得整齐,用黄巾扎成发髻,黄巾边缘磨得毛糙,是用他孙女的殓衣改的。"上党义民领袖,随段颎征羌,熟知兵法。"他掀开裤腿,膝盖上碗口大的箭疤触目惊心:"段颎屠城时,我才知道官军比羌人更狠。"
雪越下越大,张宝突然跃上土台,流星锤重重砸在冻土上,溅起尺高雪浪,冰碴子崩进人群,砸在流民脸上,却无一人闪避。"弟兄们冻了半天,不如现在杀去邺城!"他声如洪钟,震得台上积雪簌簌掉落,"抢了粮仓,好过喝西北风!老子就不信,龟儿子脑袋比锤头硬!"台下响起零星叫好,多是身强体壮的汉子,他们攥紧木棍农具,像攥着仇人咽喉。
"不可。"张梁的声音像块冰扔进滚油锅里,他放下竹简,按住张宝胳膊,指尖在他铠甲上留下白印。"二哥算过,各州粮草集中看管,邺城囤积冀州半数粮食,城墙高三丈,护城河宽五丈,贸然出击必遭埋伏。"他的竹笔指向地图上的邺城,笔尖在雪光中发颤,"去年李傕烧过一次粮草,现在城防比铁桶还密。"
我按住张宝肩膀,触到他铠甲下凸起的肌肉,像摸到块冻硬的牛皮。"诸位可知,周武王伐纣前先立共和,收天下民心?"展开太学偷出的《周礼》残卷,竹简边缘留着齿印——当年洛阳饿极,啃过的。"咱们先立'方仪',以教义聚人,再图郡县。"
裴元绍眼睛一亮,摸出《太平经》摘要,纸页密密麻麻批注:"大贤良师是说,以'义舍'为根基,有病共享符水,有难共抵官军,有粮共食义仓?"他指尖划过"凡天下人,皆应共寒暖",抬头看我,眼中有光,像雪地里燃起的火把。
王伯突然用枣木杖敲击夯土台,咚咚声像敲在人心上。"张陵在蜀地立五斗米道,祭酒与官吏勾结!"他掏出染血黄巾,布料洗得泛白,仍见裙裾样式,"这是我孙女殓衣,十三岁被祭酒献给太守,半年折磨死。咱们的方仪,得干干净净!"
申时三刻,三十六渠帅依次走上土台,在黄绢上按血手印。黄绢用张梁省下的口粮换的,染黄用的槐花是我带唐周山里采的,雪光下泛着暖黄,像初升的朝阳。周仓第一个上前,刀刃划掌心,血珠大颗掉落,砸在"地公部"三字上,像朵红梅,他盯着血印,忽然咧嘴笑:"我娘说,这双手该种地,不该杀人。可如今...既能杀人,也能救人。"
裴元绍却掏出毛笔,笔尖沾着去年残墨,小心翼翼用指尖蘸血,在"人公部"旁写蝇头小楷:"凡抢民财者,断其手;凡辱民女者,割其舌..."字迹细如游丝,却力透纸背,"太学学刑名,今后弟兄赏罚,我来管。"
轮到王伯时,他掏出小陶罐,蜡封刻着"刘氏","婆娘骨灰,"他声音发颤,撬开蜡封,"临死说,要看黄天覆八州。"骨灰混着鲜血渗进绢帛,在"天公部"旁留灰红色印记,像片霜打过的枫叶,骨灰里还混着几粒碎银,是他婆娘陪嫁的簪子熔的。
张梁突然指着绢帛惊呼:"诸位看!"凑近只见,三十六道血印合起来,在绢帛中央形成展翅玄鸟,翅膀纹路与太行密室星图分毫不差。此时雪停,天际裂开缝,半轮暗红日头探出来,照在绢帛上,玄鸟仿佛要振翅高飞,日头边缘泛着血光,像给玄鸟镀了层金。
我抽出洛阳太学顺的青铜剑,剑身上"建武"年号磨去,却在阳光下泛冷光——用陈宫伯血磨的。"明日起,各州渠帅分赴青、徐、幽、冀,以'岁在甲子'为号,春分三十六方同时举事!"剑尖挑起黄巾军大旗,旗面用义舍旧衣拼的,补丁摞补丁,却在风中猎猎作响。
"黄天当立!诛杀贪官!"台下山呼海啸,声浪震得崖壁积雪掉落,惊起寒鸦,扑棱着翅膀掠过天空,像片移动黑云,翅膀下沾着雪粒,像撒了把盐。唐周挤到台前,换了身黑色劲装,腰间三枚铜符牌刻"太平",牌面染着暗红——是封谞的血书。"师父,洛阳细作说,封谞愿做内应。"他压低声音,密信边缘渗血,"这是他血书,北宫宦官都签了名。"
戌时,义舍密室召见核心渠帅。密室山腹里,巨石垒成,墙上松明火把噼啪响,照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张梁铺开《冀州布防图》,炭笔标着圆圈三角,黑豆摆官军,白豆摆义舍,邺城周围黑豆围了一圈,像群等吃肉的狼。
周仓嚼鹿肉干,粗指点着邺城:"这儿粮仓最肥,我带三千弟兄,三日内拿下。当年黑山,三天端官军大寨!"他声音狠厉,像要把牙齿咬碎。
"不可。"裴元绍摇头,抽出《尉缭子》,书页泛黄光,"攻城先料虚实。邺城有护城河、羽林卫,没投石机冲车,血肉之躯折损多。"他指尖划过"攻权"篇,"取常山,断粮道,邺城粮草耗尽,围而不攻,事半功倍。"
张宝不耐烦挥手:"书生啰嗦!兖州劫盐道,摸黑冲进去,见人砍,见粮搬,天亮前撤,官军没摸着影!"
我按住两人肩膀,触到周仓铠甲热气、裴元绍掌心茧子。"周仓带'地公部'袭扰并州,挑粮道驿站打,闹得首尾难顾;元绍随我入冀州,符水聚民心,再图郡县。"转头看王伯,"老伯熟悉边塞,去南匈奴,探于扶罗口风,借骑兵,如虎添翼。"
王伯点头,枣木杖敲地:"随段颎征羌,与于扶罗父亲打过交道。匈奴重利益,给够好处,不愁不派兵。"
散会后,唐周留了,手里攥截断箭,箭头陈年血渍。"师父,梦见陈博士了,"他声音发颤,"说洛阳太学藏书阁,有《太平经》全本,能让黄天永驻。"
我望着他眼里的火,想起十五岁藏书阁摸残页,陈博士血在袖上洇着。"等黄天覆洛阳,"拍拍他肩膀,触到肩胛骨突起,"一起取。那时,全天下人读真正太平道。"
子夜,独自登上山顶。星空璀璨,北斗"天枢星"格外明亮,像柄悬头顶的剑。山风卷黄巾,夜空中猎猎作响,恍惚见无数面孔在黄巾浮现:母亲浑浊眼睛,孙氏抓脚踝的手,陈宫伯中毒指尖,刘墨被拖走时"黄天必兴"......他们都在看我,眼里有期待、哀求、怒火。
握紧拳头,指甲掐掌心。黄天不是星,是千万双手、千万颗心。要让这手聚成山,心燃成火,黄天之下,再无贵贱、欺压、冻饿母亲、被剜眼少女。
山风呼啸,火把明灭。解下腰间《太平经》残卷,放巨石上。残卷星光下舒展,像长了翅膀。明天,太阳升起,三十六路渠帅带黄天种子,奔八州大地。而我,是最先落地的种子,用血肉,为天下人砸开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