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孤独……”
沈屿澈那句梦呓般的低语,裹挟着少年人特有的、被巨大恐惧和冰冷现实冲击后的茫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幽闭的深海隧道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迅速被沉闷的水流声吞没。
那条布满狰狞疤痕的灰色鲨鱼,拖着庞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身躯,如同一个沉默的、来自深渊的幽灵,缓缓滑入了隧道深处更浓重的幽蓝,消失在视野尽头。只留下冰冷的玻璃壁上,一道渐渐淡去的水痕。
巨大的压迫感并未随着它的离去而消散。隧道里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循环声和游客们压抑的呼吸。幽蓝的光线在弧形的玻璃幕墙上流淌、变幻,映照着每个人脸上不同的情绪。
沈知微抱着那只巨大的旧手套,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冰凉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那条冰冷巨鲨残留的恐惧,也染上了一丝哥哥那句“孤独”带来的、懵懂的困惑和不安。她看看鲨鱼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帽檐压得很低、身体依旧绷紧如弓的哥哥,小脸上写满了孩童对世界沉重情绪的无所适从。
沈砚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沉重,不再咿咿呀呀,只是把小脸更深地埋进王姨的颈窝,小手紧紧抓着王姨的衣领。
沈屿澈维持着僵立的姿势,帽檐的阴影将他整张脸都笼罩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放在裤袋里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那句脱口而出的“孤独”,像一道被强行撕开的伤口,暴露了他坚硬外壳下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共鸣。他像是被自己这句话烫伤了,也像是被这深海囚笼的冰冷彻底冻僵。
走在最前方的沈聿白,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高大的背影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而沉重。他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幽暗的光线,沉沉地落在儿子僵硬紧绷的背影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隧道外无垠的深海,翻涌着被触动的暗流、冰冷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儿子那声低语所刺中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凝视的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钧。
时间在无声的沉重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隧道前方,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隐约传来孩童兴奋的呼喊和更欢快的水流声——那是接近出口的企鹅馆。
“走吧。”沈聿白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儿子,率先迈开脚步,朝着前方那点象征着“出口”的明亮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王姨抱着沈砚舟,赶紧跟上。沈知微也下意识地拽了拽我的衣角,小脸上带着一丝逃离的急切。
我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小手,目光落在依旧僵立着的沈屿澈身上。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深海边缘的石像,浑身散发着冰冷抗拒和巨大的茫然。
“屿澈,”我轻声唤他,声音在幽静的水流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前面有企鹅,很可爱。知微想去看看。”
我的声音打破了围绕他的那片冰冷死寂。他猛地动了一下,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沉重,缓缓转过身。帽檐下,那双眼睛飞快地扫过我,又扫过前方父亲挺首的背影和妹妹带着期盼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抵触,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和一种无处可逃的茫然。
他没有回应。只是极其缓慢地、像背负着千斤重担,迈开了脚步,沉默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帽檐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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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馆明亮的灯光和喧闹的人群,像一道温暖的堤坝,瞬间将深海隧道的冰冷和沉重隔绝在外。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后面,是覆盖着皑皑“白雪”和蓝色“海水”的极地世界。憨态可掬的帝企鹅们挺着雪白的肚皮,或摇摇摆摆地在“冰面”上踱步,或像一枚枚黑色的鱼雷,在清澈的水中飞速穿梭、嬉戏,激起串串晶莹的水花。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和企鹅们独特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巨大的反差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沈知微脸上的恐惧和不安瞬间被巨大的新奇和惊喜取代!她松开紧抓着我衣角的手,抱着那只巨大的旧手套,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快地扑到玻璃幕墙前,小脸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水中那些灵活穿梭的黑白身影!
“妈妈!看!胖胖鸟!会游泳!好快!”她兴奋地尖叫着,小手指着水中飞速游过的企鹅,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那份属于孩童的纯粹快乐,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深海带来的阴霾。
沈砚舟也从王姨怀里探出小脑袋,被这新奇有趣的景象吸引,小嘴咧开,露出几颗小米牙,含糊不清地喊着:“鸟鸟!水水!”
连一首沉默跟在最后的沈屿澈,脚步也不自觉地停在了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帽檐微微抬起,露出少年紧抿的、却不再那么冰冷的嘴唇。他看着那些在水中笨拙又灵活、憨态可掬的企鹅,看着它们互相追逐、笨拙地爬上“冰岸”、又因为脚滑而摔个西脚朝天的滑稽模样,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在不经意间,悄然放松了一丝丝。那双总是带着防备和阴郁的眼睛里,此刻也清晰地映入了水中企鹅欢快的身影,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悄然掠过眼底。
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孩子们的笑脸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明亮。沈知微兴奋地指着水中一只正在优雅滑水的企鹅:“哥哥!看!那个!飞得好快!像……像……”她努力寻找着词汇,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身边的沈屿澈。
沈屿澈的目光顺着妹妹的手指望去。那只企鹅姿态舒展,双翼如同船桨,在清澈的水中划出流畅的银线,充满了自由和力量感。
“像……爸爸开会时坐的大飞机?”沈知微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她认知里最快的参照物,小脸上带着得意和求证般的期盼。
沈屿澈愣了一下。他看着妹妹那亮得惊人、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分享喜悦的眼睛,又看看水中那只确实滑翔得如同飞行般的企鹅。少年紧抿的唇线,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他极其轻微地、带着点别扭的鼻音,“嗯”了一声。
这声几不可闻的回应,却让沈知微如同得到了巨大的嘉奖!她的小脸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开心地拍起小手:“哥哥也说像!就是像大飞机!”
沈聿白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他没有像孩子们那样靠近玻璃幕墙。他高大的身影隐在明亮的灯光投下的阴影里,目光平静地落在玻璃幕墙前那三个小小的身影上——落在女儿兴奋得通红的小脸上,落在小儿子懵懂好奇的眼神里,也落在了儿子帽檐下那极其细微的、被企鹅的笨拙和妹妹的纯真所撬开的一丝松动上。
他那张总是沉寂无波的脸上,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也悄然柔和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照着玻璃幕墙后那个充满活力的、黑白分明的极地小世界,也映照着幕墙前孩子们脸上那份失而复得的、纯粹的快乐。那沉寂之下翻涌的深海暗流,似乎在这片明亮和生机面前,悄然平息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只体型格外壮硕的成年帝企鹅,似乎被沈知微兴奋的呼喊吸引。它停止了滑水,仰起圆圆的脑袋,用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玻璃幕墙外这个兴奋的小女孩。它歪了歪头,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王者的从容,朝着沈知微的方向,摆动着身体,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它停在了玻璃幕墙前,距离沈知微的小脸只有一层透明玻璃之隔。它挺着雪白的胸脯,黑亮的背羽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它看着沈知微,黑豆般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好奇和温和。
沈知微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的小脸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惊喜而涨得通红!她忘记了尖叫,忘记了动作,只是睁着那双亮得惊人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与玻璃幕墙后那只巨大的、温顺的企鹅对视着!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在无声地交流。
阳光透过巨大的穹顶玻璃,慷慨地洒落,在“冰面”和“海水”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一个小小的女孩,怀抱着巨大的旧手套,头顶戴着深蓝色的棒球帽,与一只来自遥远极地的、憨态可掬的帝企鹅,隔着透明的屏障,在明亮的灯光下,无声地对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定格。
深海尽头的光。
冰冷囚笼外的生机。
一次无声的、跨越物种的凝望。
悄然融化着所有深蓝的寒意和沉重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