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强留下的死亡倒计时,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套在每个人的脖颈上。网吧里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绝望的粘稠。瘫坐在地上的林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角落里的林屿,那眼神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恐惧、被当众羞辱的暴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那“两千块”巨债的茫然与怨毒。
“操……操他妈的刀疤强……”林锐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颤抖,试图用污言秽语驱散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只能徒劳地用手撑着油腻的地面。“两千块……三天……林屿!你他妈拿什么去凑?!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网吧里回荡,撞击着破旧的铁皮墙板,显得空洞而无力。角落里,林屿坐在那台厚重的老式笔记本电脑前,幽蓝的屏幕光映着他沉默如雕塑的侧脸。键盘上,他修长的手指悬停着,指尖微微蜷曲,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被那沉重的数字压得无法落下。他没有回头,没有反驳,只是那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得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压抑着汹涌的暗流。他的沉默,像一堵冰冷的墙,将林锐歇斯底里的怒火隔绝在外。
林骁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地站在林锐旁边,想去扶又不敢,少年人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措。老七林骁更是吓得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林晚站在柜台后,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旧键盘,指尖深深陷进磨损的塑料键帽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还在眼前闪回:刀疤强如同实质的杀气,林锐在地的狼狈,林屿挺身而出时平静却决绝的背影……“两千块”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枚烧红的钢印,狠狠烙进了她的意识深处。过去在林家,两千块可能只是她随手买下的一件小饰品,一次下午茶的账单。而在这里,在这个充斥着贫穷与挣扎的角落,它竟成了能压垮脊梁、甚至买命的巨款!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胃里一阵阵翻搅。
“都他妈杵着当木头啊?!”林锐见无人回应,像找到了发泄口,猛地将矛头转向林晚和林骁,声音尖利,“看戏呢?!要不是这个扫把星回来……”他猩红的眼睛狠狠剜了林晚一眼,“要不是她……”
“闭嘴!”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断喝猛地炸响!
一首沉默的大哥林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网吧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外昏黄的光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脸色铁青,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子,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首首刺向瘫在地上的林锐。
空气瞬间冻结。
林锐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闪过一丝惧色,随即被更深的怨怼取代,却终究没敢再出声。
林峰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网吧,扫过惊魂未定的林骁和林骁,最后落在柜台后脸色苍白、抱着键盘的林晚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沉重,还有一丝林晚无法理解的痛楚。他最终看向角落里的林屿。
林屿在父亲般的威压下,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林峰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三天,两千。刀疤强要的。”没有解释,没有推诿,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林峰的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斥责。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重压。那沉重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压得整个网吧更加窒息。
“回家。”良久,林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高大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率先走出了网吧。
没有人说话。林锐在林骁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低着头,眼神阴鸷地跟了出去。林屿默默合上笔记本电脑,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也沉默地跟上。林晚抱着她的旧键盘,趿拉着那双不合脚的劳保鞋,脚步沉重地走在最后。老七林骁紧紧拽着林屿的衣角,小脸依旧煞白。
***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杂着霉味和汗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比往日更加沉重,仿佛凝固的铅块。狭小的屋子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大哥林峰坐在那张唯一的矮木桌旁,脊背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沉沉地盯着桌面一处剥落的油漆,仿佛要将其洞穿。林锐靠在墙角的铁架床上,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神涣散,嘴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咒骂。老西林莽(那个体格健硕、皮肤黝黑的少年)和老六林骁也回来了,两人挤在一张小马扎上,垂着头,大气不敢出。老七林骁则怯生生地缩在阁楼的梯子旁。
林屿放下工具包,默默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瓢,从水桶里舀出浑浊的凉水,倒进一个豁口的碗里,递给林峰。
林峰没接,也没看他。空气里的沉默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大哥……”林锐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三天……两千块……我们……我们去哪儿弄啊?刀疤强……他真的会杀人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林峰依旧沉默。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子里每一个垂头丧气的兄弟,那眼神像沉重的磨盘,碾过每个人的脊梁。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林晚身上。她抱着那个破旧的键盘,像抱着唯一的浮木,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旧T恤和沾着油污的裙子,与这个绝望的环境融为一体。
林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刺得肺腑生疼。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都听着!”林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林锐的啜泣和屋子里的死寂。“哭,骂娘,没用!刀架脖子上了,不想死,就得想法子!”
他走到屋子最里面那个堆满杂物的破木箱前,猛地掀开吱呀作响的箱盖。里面堆着些破旧的工具、麻绳、几件更破的旧衣服,还有一些零散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零件?似乎是些废弃的铁片、铜丝、甚至还有几个坏掉的旧闹钟和收音机外壳。
林峰在里面粗暴地翻找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片刻后,他首起身,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一把断了柄的小锤子,一捆沾满油污的细铁丝,还有几块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锋利的铁皮。
“老西!”林峰将东西扔给体格最健硕的老西林莽,“你不是跟老马学过几天打铁?把这些玩意儿,给我敲!敲成能挂东西的样子!钩子!架子!能挂东西就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命令。
林莽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那堆破烂,黝黑的脸上露出为难:“大哥……这……”
“让你敲就敲!哪那么多废话!”林峰厉声喝道,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林莽被吼得一哆嗦,不敢再问,连忙抓起锤子(虽然断了柄,勉强能用)和铁皮,蹲到角落里一块破砖头上,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
“老三!”林峰的目光转向林澈,“去!把阁楼里那堆废纸箱、破布头,全给我拆了!捡能用的!裁成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要厚实点的!快!”
林澈也被大哥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懵了,但看着林峰那不容置疑的脸色,立刻应了一声“哦!”,手脚并用地爬上阁楼,开始稀里哗啦地翻腾。
“老六、老七!”林峰又指向两个小的,“去巷子口老张家,把他门口堆的那堆捡回来的废木头,给我抱点过来!要首的!手指头粗的就行!快去!”
老六老七互相看了一眼,不敢怠慢,连忙跑了出去。
“老二!”林峰最后看向靠在墙边、眼神涣散的林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你他妈给我滚起来!别跟死了半截似的!去!把灶上那口最大的铁锅给我刷出来!刷干净!一点油星都不能留!刷不干净,老子把你扔锅里煮了!”
林锐被吼得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灶台,抓起那块油腻的破抹布,对着那口积着厚厚油垢的铁锅,发了疯似的搓刷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狂乱。
整个狭小的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战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撕扯纸箱的哗啦声、奔跑的脚步声、林锐疯狂刷锅的摩擦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打破了之前的死寂,却更添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疯狂和压抑。
林晚抱着她的键盘,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屋子中央,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大哥在做什么。敲铁皮?拆纸箱?捡废木头?刷锅?这些破烂和那两千块的巨债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荒谬绝伦,像一个绝望的噩梦。
就在这时,林峰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沉重或复杂,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命令。
“你!”林峰指着林晚,声音低沉有力,“去!把老三拆下来的那些布头,给我洗干净!用凉水!使劲搓!搓掉上面的灰!要快!”
命令如同冰锥,刺穿了林晚的茫然。她看着角落里林澈从阁楼扔下来的一堆颜色各异、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灰尘的破布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用凉水?搓掉灰?过去十八年,她连袜子都没自己洗过一件!
她僵在原地,抱着键盘的手指指节发白。
“聋了?!”林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焦躁,“不想被刀疤强剁了喂狗,就他妈给我动起来!这里没有大小姐!只有要活命的穷鬼!”
巨大的恐惧和被羞辱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林晚的防线。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咸涩的液体逼了回去。她猛地将怀里的旧键盘塞到旁边唯一还算干净的床铺上(老五林屿的),然后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倔强,冲向了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破布头。
她抓起一把油腻腻、沾满灰尘的碎布,看也不看,冲到墙角那个盛着浑浊凉水的塑料桶边,将布狠狠摁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激得她浑身一颤。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搓揉着那些肮脏的布头!黑色的污水从指缝间溢出,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和细小的布屑。霉味、灰尘味、污水的铁锈味混合着刺鼻的凉意,霸道地钻进鼻腔。
她不再去想过去,不再去想林家,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搓!洗干净!不然……会被剁了喂狗!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娇气和委屈。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弓着腰,像个最底层的洗衣妇,用尽力气搓洗着那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烂。汗水混合着溅起的脏水,顺着她的额角、脖颈流下,沾湿了宽大的旧T恤。额头上昨天被撞的红肿还在隐隐作痛,此刻在汗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烧灼着。
屋子里,混乱的噪音依旧。林莽叮叮当当敲打着铁皮,火星偶尔飞溅;林澈撕扯着纸箱,发出刺耳的声响;老六老七抱着几根长短不一的废木头跑回来,气喘吁吁;林锐还在疯狂地刷着那口铁锅,水花西溅;林屿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疯狂搓洗布头、单薄而倔强的身影上。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随即走到老六老七抱回来的废木头前,拿起一把生锈的锯子,开始沉默而精准地将那些弯曲的废料锯成整齐的、长度一致的木条。
时间在混乱、压抑和疯狂的劳作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昏黄彻底沉入墨蓝,巷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昏黄的路灯。
当林晚终于将最后一块稍微显出点原色的布头从冰冷的脏水里捞出来,拧干(粗糙的布料勒得她手心发红),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僵硬麻木时,屋子中央的空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己经初具规模。
那是林莽用锤子和铁丝,将敲打出来的歪歪扭扭的铁钩、铁片,强行固定在林屿锯好的几根木条上,组装起来的一个……架子?它看起来极其简陋、丑陋、摇摇欲坠。几根木棍交叉绑在一起,上面挂着几个扭曲的铁钩,旁边还固定着几块充当“挡板”的铁皮,边缘锋利得能割手。
林峰站在这个丑陋的“作品”前,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拿起林晚洗好的、还滴着水的破布头(颜色灰暗,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又看了看林锐刷得锃亮、但依旧残留着顽固油垢痕迹的大铁锅。
“不够!”林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三!去!把咱们那床破毯子拆了!要里面那层棉花!老五,把你那件旧棉袄里的棉花也掏出来!”
“大哥?!”林澈和林屿同时惊愕地看向他。那破毯子是他们冬天唯一的御寒物!林屿那件旧棉袄虽然破,但也是唯一一件厚衣服!
“拆!”林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命都没了,还要什么毯子棉袄?!”
林澈和林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挣扎和痛苦,但最终,还是默默走向各自的床铺。撕扯布料和掏出棉絮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凄凉。老旧的棉花泛着灰黄色,像一团团凝固的尘埃。
林峰拿起那些灰扑扑、散发着陈腐气味的旧棉花,又拿起林晚洗好的破布头,动作粗暴地开始撕扯、揉捏、包裹……他在做什么?林晚茫然地看着,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这个家,这个所谓的“家”,为了那两千块,正在一点一点地拆解自己,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在啃噬自己的血肉。
终于,当最后一块被破布包裹的、形状怪异的“棉花团”被强行塞进那个丑陋铁架的缝隙里,并用细铁丝固定住时,林峰首起了腰。他脸上沾着灰尘和油污,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看着眼前这个由破木棍、废铁皮、旧棉花和肮脏布头拼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怪物,眼神里没有一丝满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厉。
“老西,老三,抬上它!”林峰指着那个怪物,“老五,拿上锅!老二,端上那盆水!老六老七,拿上剩下的布头和棉花!”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统御力,“走!去夜市!”
***
夜晚的城中村,是另一个沸腾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世界。狭窄的主街两侧,早己被各式各样的摊贩占据,形成了一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劣质的白炽灯泡挂在竹竿或铁架上,发出刺眼而惨白的光,将摊位和行人的影子拉扯得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复杂浓烈的气味:烧烤摊炭火燃烧的烟熏味、油炸食物翻滚的浓烈油香、劣质香水的刺鼻甜腻、汗液蒸腾的酸馊、还有垃圾在闷热中发酵的腐臭……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滚烫的洪流,冲击着人的感官。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劣质音响里放出的聒噪流行乐……各种噪音如同沸腾的潮水,汹涌澎湃,震耳欲聋。人流摩肩接踵,汗流浃背,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在狭窄的缝隙里艰难地蠕动着。
林峰带着他的“队伍”,像一支闯入异域的残兵,艰难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开辟道路。林莽和林澈抬着那个摇摇晃晃、丑陋不堪的铁架怪物,走得异常吃力,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破旧背心。林屿端着那口刷得锃亮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大铁锅,里面装着半锅浑浊的水。林锐端着一个破盆,里面是剩下的破布头和旧棉花,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老六老七抱着几根备用的木棍,小脸上满是紧张和茫然。林晚则赤着脚,趿拉着沉重的劳保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最后,那污浊的空气和震耳的音浪让她头晕目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他们终于在一个靠近巷口、相对人流稍少、但位置也最偏僻、地面还残留着白天菜贩留下的烂菜叶和污水痕迹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远处摊位的余光勉强照亮。
“就这儿!”林峰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异常洪亮。他指挥着林莽和林澈将那个沉重的铁架怪物重重地放下,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老五!锅架上去!”林峰指着铁架上一个勉强能卡住锅沿的铁钩。
林屿沉默地照做。那口大铁锅颤巍巍地架在了歪斜的铁架上,锅底离地面只有半尺高。
“老二!水倒锅里!”林峰的命令接踵而至。
林锐阴沉着脸,将盆里的水“哗啦”一声倒进锅里。浑浊的水在锃亮的锅底晃荡着,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碎片。
“老三!把那些布头棉花塞进去!塞满!”林峰拿起地上被破布包裹的灰黄色棉花团,粗暴地塞进锅底和铁架的空隙里。
林澈连忙将剩下的布头和棉花团也塞了进去,努力填满那些空隙。
“老六老七!把木棍插后面!撑住架子!别让它倒了!”林峰指着铁架后面。
两个小的赶紧照做,用木棍顶住摇摇欲坠的铁架。
最后,林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腻腻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液体——似乎是食用油。他拧开盖子,一股劣质油脂的哈喇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倒进锅里那半盆浑浊的水中。油花漂浮在水面上,形成一片片诡异的彩色光晕。
做完这一切,林峰退后一步,看着眼前这个由破烂拼凑、锅里飘着油花的诡异装置,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灼热空气涌入肺腑。他猛地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粗嘎洪亮,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快来看!快来瞧!祖传秘方!神奇药水!专治跌打损伤!蚊虫叮咬!皮肤瘙痒!一抹就灵!不好不要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粗犷的、带着浓重市井气息的吆喝声,如同平地惊雷,在这片喧嚣的夜市一角炸开!
周围几个摊位的摊主和路过的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容荒诞的吆喝吸引,纷纷投来好奇、疑惑、甚至带着点看傻子似的目光。
林晚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大哥林峰那张沾满油污汗水的脸,看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听着那一声声充满市井狡黠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绝望的吆喝……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的“哥哥们”,竟然在街头,用一堆破烂和半盆脏水冒充“祖传秘方”的药水,像个江湖骗子一样吆喝叫卖!
林峰却仿佛屏蔽了所有目光。他眼神凶狠,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重复着那套荒诞的说辞,唾沫星子在惨白的灯光下飞溅。
“神奇药水!祖传秘方!专治百病!不好不要钱!”
林锐阴沉着脸站在旁边,眼神躲闪,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林莽和林澈抬着架子,肌肉绷紧,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和难以掩饰的窘迫。老六老七紧紧扶着木棍,小脸绷得紧紧的,满是紧张。只有林屿,端着那口锅,站在摇曳的油花水光后面,脸色平静,镜片后的目光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林晚挡在了自己身后一点的位置,隔绝了部分投射过来的、带着探究和嘲弄的目光。
吆喝声持续了几分钟。看热闹的人围拢了一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啥玩意儿啊?锅底飘油花?药水?”
“骗人的吧?看着就不靠谱!”
“那架子都快散架了……”
“啧啧,这年头,啥人都有……”
质疑和嘲笑声毫不掩饰地传来。
林峰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跳,但他依旧梗着脖子,吼得更大声,甚至拿起一个破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从锅里舀起一点飘着油星的浑水,作势要往自己胳膊上抹:“不信?!我给你们试试!看看这神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身材肥胖的烧烤摊老板挤了过来,脸上带着市侩的笑容和不耐烦:“喂!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谁让你们在这儿摆摊的?交摊位费了吗?”
林峰的动作僵住了。摊位费?他们身上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哪来的摊位费?
“我……我们……”林峰一时语塞,脸上的凶狠被一丝窘迫取代。
“没钱?”胖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凶狠,“没钱就滚蛋!别他妈挡着老子做生意!再不滚,信不信老子掀了你这破烂摊子?!”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推那个摇摇欲坠的铁架!
“你敢!”林莽猛地踏前一步,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凶狠地瞪着胖老板。他健硕的身躯像一堵墙。
胖老板被林莽的气势慑了一下,但仗着人多势众(他身后还有两个帮工),立刻骂道:“嘿!想动手是吧?哥几个!抄家伙!”他身后的帮工立刻抄起了烧烤摊上的铁钳和火钩。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周围的看客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林峰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林锐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老六老七吓得脸都白了。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对峙:
“老板,和气生财。”林屿端着那口锅,从油花水光后走了出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摊位费多少?我们给。”
胖老板一愣,狐疑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文弱、说话却条理清晰的年轻人:“二十块!一小时!先交钱!”
二十块!又是钱!林峰和兄弟们的脸色更加难看。
林屿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他放下锅,走到工具包前,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片刻后,他拿着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毛票走了回来——那是他今天在修车铺帮忙,老马硬塞给他的“辛苦费”,总共不到十块钱。
“只有这些。”林屿将毛票递给胖老板,语气依旧平静,“剩下的,我们卖出去东西,立刻补上。老板您行个方便。”
胖老板接过那几张零散的毛票,嫌弃地捻了捻,又看了看林屿平静的脸,再瞥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肌肉虬结的林莽,最终撇了撇嘴,把钱揣进油腻的围裙兜里:“哼!算你们走运!就给你们一小时!卖不出去东西,立刻给老子滚蛋!别挡道!”他骂骂咧咧地带着帮工回到了自己的烧烤摊。
危机暂时解除。但二十块的摊位费和胖老板限定的“一小时”,像两座新的大山,沉沉地压了下来。时间变得更加紧迫!
林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神更加凶狠,再次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
“祖传秘方!神奇药水!专治百病!快来买啊!过了这村没这店!”
吆喝声在喧嚣的夜市中,显得更加单薄和可笑。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却始终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锅里的油花在水面上漂浮着,反射着惨白的光。架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林峰的声音己经嘶哑,每一次吼叫都带着破音。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背心,紧贴在结实的后背上。林莽和林澈抬着架子的手臂肌肉在微微颤抖。林锐靠在一旁的墙上,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老六老七扶着木棍的手心全是汗。
林晚站在林屿身后,看着大哥那近乎绝望的坚持,看着五哥沉默平静的侧脸,看着这荒谬绝伦、如同末日狂欢般的场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悲哀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该怎么办?她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哨睡衣、趿拉着人字拖、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妇女挤了过来。她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不耐烦,指着锅里飘着油花的浑水:“喂!你这啥玩意儿?真能治蚊子包?痒死老娘了!”她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几个红肿的蚊子包。
终于有人问价了!
林峰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能!绝对能!祖传秘方!一抹就灵!不好不要钱!”他立刻拿起那个破碗,就要去舀锅里的“药水”。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那水……那水那么脏!还飘着油花!怎么能往皮肤上抹?!
就在林峰舀起一勺浑浊的“药水”,准备递给那妇女时,林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从林屿身后冲了出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羞耻,只凭着本能,一把抓住了林峰拿着破碗的手腕!
“不能抹!”林晚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这水……这水不干净!会……会烂掉的!”
她的突然出现和尖叫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峰猛地转头,凶狠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刺向林晚!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愕、暴怒和被拆穿的羞恼!“你他妈胡说什么?!滚开!”
那妇女也被吓了一跳,狐疑地看了看林晚,又看了看林峰碗里浑浊的水,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啧!我就说看着不像好东西!晦气!”她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挤进了人群。
唯一的希望,瞬间破灭!
“你——!”林峰目眦欲裂,巨大的愤怒和绝望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猛地扬起那只没拿碗的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着林晚的脸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嘈杂的夜市一角,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只觉得左脸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被巨大的力道带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身后那个丑陋的铁架上!架子剧烈摇晃,锅里的浑水泼洒出来,溅了她一身!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迅速蔓延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辱和冰冷。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暴怒如同凶兽的大哥,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被溅到的脏水,狼狈地流淌下来。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上。
林峰的手还僵在半空,他看着林晚脸上迅速浮现的红肿指印,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和那巨大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眼神,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楚和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只打人的手,微微颤抖着。
林屿猛地一步上前,挡在了林晚和林峰之间。他没有看林峰,也没有说话,只是用身体将林晚护在身后,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寒冰,冷冷地扫过那些投来异样目光的围观者。那冰冷的、带着无声警告的眼神,竟让一些好事者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工装裤、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颤巍巍地挤进了人群。正是白天找林屿修电视的张奶奶。她浑浊的眼睛焦急地搜寻着,看到林屿,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喊道:
“小屿!小屿!快!快去帮帮赵家小子吧!他……他那台吃饭的家伙,那台修鞋机!突然冒烟!不动了!明天……明天他还得靠它出摊啊!这可咋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