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那两只交叠的手,一只滚烫粗糙,一只冰凉柔软,共同攥着一片温热的衣角,像黑暗中唯一维系着温度与联系的锚点。霍凛川紧攥着那片衣料,仿佛要将那点暖意和支撑,连同妻子无声的回应,都深深烙进掌心,烙进自己因剧痛而冰冷麻木的神经里。
膝盖深处的寒痛并未退去,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骨骼,每一次细微的脉动都牵扯着沉重的钝痛和酸胀。但这痛楚仿佛被那交叠的掌心隔开了一层,不再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深渊。它还在,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他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掌心传来的那份微凉的柔软触感上,凝聚在黑暗中林晚晴沉默却坚定的存在上。
时间在无声的相守中流淌,缓慢而粘稠。窗外的风声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呜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
就在这令人几近昏沉的寂静里,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小猫嘤咛般的哭声,毫无征兆地刺破了黑暗。
是婴儿床里的霍念茹。
哭声起初很轻,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点不安的委屈,断断续续,仿佛在梦里受到了惊吓。
霍凛川和林晚晴交握的手同时一紧!
霍凛川几乎是瞬间就分辨出这哭声里的不同寻常——白日里那场雪球带来的惊吓,终究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阴影。他猛地想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膝盖,一阵尖锐的抽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僵住。
“我去。” 黑暗中,林晚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她迅速却轻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覆在霍凛川手背上的那份微凉骤然消失,只留下一点余温。
霍凛川感觉到身侧床铺一动,林晚晴己经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利落地起身,快步走向婴儿床的方向。黑暗中传来她极其轻柔的脚步声,然后是更轻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哦哦”声。
但霍念茹的哭声并未止息,反而像是被这动静惊醒,委屈陡然放大,变成了清晰而伤心的抽泣,小身体在婴儿床里不安地扭动着。
“念茹乖,不怕,妈妈在……”林晚晴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试图驱散女儿梦里的惊惧。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女儿从婴儿床里抱了出来,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可霍念茹仿佛被梦魇攫住,小小的身体绷着,哭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安抚的执拗,小脸在母亲怀里蹭着,泪水很快浸湿了林晚晴胸前的衣襟。白日里被雪球砸中、冰冷刺骨的记忆碎片,在睡梦中卷土重来,化作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委屈。
霍凛川躺在黑暗中,听着女儿那越来越清晰的、带着巨大委屈的哭声,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拧着疼。他仿佛又看到了雪屑粘满女儿小脸时,那双蓄满惊恐泪水的乌溜溜大眼睛。自责和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比膝盖的痛楚更甚。
他强迫自己忽略膝盖深处传来的、因急切想要起身而加剧的尖锐抗议,咬紧牙关,用那条相对完好的腿猛地发力,同时双臂狠狠撑住床板,腰腹核心绷紧到极致——
“嗯!”一声压抑到变形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撑坐了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刚刚干涸的后背。那条钢钉腿沉重地拖在床边,膝盖深处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呼吸都带着灼痛感。但他硬是凭着那股近乎蛮横的意志力,撑住了。
“凛川!你别动!”林晚晴抱着哭泣的女儿,听到动静,焦急地低喝。
霍凛川没有理会。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汗水汇成小溪往下淌。他摸索着,抓起搭在床头的军装外套,胡乱地披在肩上,也顾不上扣扣子。然后,他一只手死死撑住床沿,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床边那根充当临时拐杖的、沉甸甸的木棍。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极其微弱的雪光,林晚晴看到丈夫高大的身影,以一种极其别扭、摇摇欲坠的姿势,正试图将那条沉重的钢钉腿挪下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床沿和那根木棍上,支撑腿的膝盖因承受巨大压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试图移动伤腿,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喘息。
“你疯了!”林晚晴抱着哭泣的女儿,又急又气,声音都变了调,“快躺回去!念茹只是做梦,我能哄好!”
霍凛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却无法执行。女儿那充满巨大委屈的哭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也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守护本能。他必须靠近她,必须让她感觉到他。白天的惊吓,他没能第一时间挡住那个雪球,此刻在黑暗中,他绝不能再次缺席。
他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那条钢钉腿终于被他以极其艰难、如同拖拽千斤巨石的姿态,挪到了床边,沉重的金属支架鞋底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水泥地面。
“笃!”
一声沉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落地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刺耳。
伴随着这声响,是霍凛川再也无法压抑的、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抓着木棍的手背青筋毕露,指节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剧痛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全身,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
“凛川!”林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着女儿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霍凛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死死撑着木棍,急促地喘息着,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让这阵足以摧毁意志的剧痛浪潮稍稍退去的时间。
就在这时,林晚晴怀里哭得正伤心的霍念茹,似乎被那声沉重的“笃”声和父亲压抑的痛苦闷哼惊动了。她的哭声骤然停了一瞬,小脑袋在妈妈怀里茫然地转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地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霍凛川趁着这片刻的喘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着那条沉重如灌铅、剧痛如刀绞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跋涉在泥沼中般,朝着哭声的方向,朝着那团模糊的、属于妻子和女儿的温暖轮廓,艰难地挪了过去。
每一步落地,都伴随着沉闷的“笃”声和他无法完全压抑的、沉重的喘息。膝盖深处传来的每一次碾磨,都让他牙关紧咬,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衣领,在微弱的雪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他像一头在暴风雪中负伤前行、只为归巢的孤狼,沉默、笨拙、痛苦,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固执与决绝。
短短几步的距离,漫长得如同跨越了整个寒夜。
终于,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冰冷的汗气和浓重的痛苦气息,笼罩在了林晚晴和哭泣的女儿面前。
他停下脚步,拄着木棍,身体因剧痛和脱力而微微佝偻着,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粗重得吓人。他低下头,在黑暗中努力地看向妻子怀里那个小小的、哭泣的泪人儿。
霍念茹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近在咫尺的、巨大而熟悉的气息。她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在黑暗中茫然地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努力地分辨着面前这个高大沉默的轮廓。
霍凛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膝盖深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首死死抓着木棍的手。那只沾满冷汗、微微颤抖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向女儿哭得通红、沾满泪水的小脸蛋。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她,也怕自己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终于,那粗糙却滚烫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极其柔地,触碰到了霍念茹脸颊上温热的泪水。
那滚烫的泪珠,灼痛了他的指尖。
霍念茹的小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的触感惊到了。她的小嘴扁了扁,眼看又要哭出声。
但霍凛川的手没有退缩。他笨拙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拂去女儿脸上冰凉的泪痕。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安抚的力量。他的手掌很大,粗糙的掌纹小心地避开了女儿娇嫩的肌肤,只留下指腹那一点温热的、带着父亲特有气息的触碰。
“念茹……”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痛苦,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不怕……爸爸在……”
黑暗里,他的声音并不清晰,甚至有些模糊。但那低沉熟悉的音调,那笨拙却持续的触碰,那近在咫尺的巨大而沉默的存在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驱散了霍念茹梦魇中残留的冰冷和恐惧。
她茫然地看着黑暗中父亲模糊的脸部轮廓,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委屈的哼唧。然后,她小小的身体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不再紧绷,软软地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小脑袋依赖地靠在妈妈胸口,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不再哭泣,只是小声地、委屈地抽噎着,渐渐安稳下来。
林晚晴抱着女儿,感受着她身体的放松和呼吸的平稳,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她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向近在咫尺的丈夫。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佝偻着背、拄着木棍的姿势,像一尊随时会崩塌的石像。汗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即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巨大的痛苦和强行忍耐带来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女儿,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支撑着他此刻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意志。
霍凛川的手指还停留在女儿温热的小脸上,感受着那平稳的呼吸拂过指尖。女儿不再哭泣,这比任何止痛剂都更能缓解他膝盖深处那无休止的折磨。但那沉重的剧痛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他强大的意志和眼前这份安宁强行压了下去。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首到感觉到女儿彻底安稳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他才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收回了那只颤抖的手。
他重新握紧了冰冷的木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需要转身,需要回到那张几步之外的床上。但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膝盖深处那蛰伏的剧痛再次蠢蠢欲动,发出无声的警告。
就在这时,客厅另一张小床上,传来霍北辰翻身的响动,还有一句带着浓重睡意的、模糊不清的梦呓:
“爸爸……不疼……妹妹……乖……”
童稚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
霍凛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
林晚晴抱着睡熟的念茹,无声地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肩膀,轻轻抵住了他因疼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外侧。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无声的支撑点。
霍凛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妻子肩头传递过来的那份微小却坚定的力量。他再次移动那条沉重如山的伤腿,朝着床的方向,一步、一步,在妻子无声的搀扶下,在儿子那句梦呓带来的、奇异的暖意中,艰难地挪了回去。
每一步,依旧沉重而痛苦。
但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己悄然透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灰白。漫长的寒夜,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