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门少年的早年轨迹(450年—485年)
南朝宋孝武帝大明西年(460年),南乡舞阴(今河南泌阳)的范氏家中诞生了一个男婴,取名范缜。范氏虽为汉魏以来的世家大族,然至刘宋时期己渐趋中落,父亲范璩之仅为南朝宋的安北将军府主簿,在范缜幼年时便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据《梁书·范缜传》记载,少年范缜“少孤贫,事母孝谨”,在贫寒家境中仍坚持向学,弱冠之年便拜入南朝大儒刘瓛门下。
刘瓛的学馆设在丹阳,门下弟子多为贵族子弟,“车服华丽”,唯范缜“敝衣芒屩,恒在其间”,却以“卓越不群”的才识深受老师器重。同窗之中,竟陵王萧子良、齐武帝之子萧长懋等人皆为日后南齐政坛显贵,而范缜虽与他们同席受业,却始终保持着寒门士子的清介品格。这段求学经历,既让他得以博览儒家经典,亦接触到正在南朝兴盛的佛教思想,为其后来的哲学思辨埋下伏笔。
宋顺帝升明三年(479年),萧道成代宋建齐,南朝进入南齐时代。此时的范缜己过而立之年,以“起家齐宁蛮主簿”踏入仕途,后累迁尚书殿中郎。在南齐初期的政治舞台上,范缜并未急于崭露头角,而是以扎实的儒学功底和对现实的敏锐观察,默默积累着对社会与人生的思考。
二、神灭之辩的思想惊雷(485年—500年)
南齐永明五年(487年),京都建康迎来了一场震撼思想界的辩论。竟陵王萧子良于鸡笼山开西邸,广纳贤才,范缜作为昔日同窗亦在宾客之列。萧子良崇信佛教,笃信因果报应之说,而范缜却“盛称无佛”,公开宣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以树花飘落的不同境遇比喻人生贵贱乃自然分际,非关因果。此论一出,满座皆惊,史载萧子良“集僧难之”,却无人能挫其锋。
这场辩论成为范缜思想的转折点。为系统阐述自己的观点,他“退而著《神灭论》”,提出“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的著名论断,将精神视为形体的功能,而非独立存在的实体。文中更以“刃之与利”为喻:“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以唯物主义的形神一元论,首接挑战佛教“神不灭”的核心教义。
《神灭论》甫一问世,便引发轩然大波。萧子良召集众僧与范缜论难,名士王琰撰文讥讽:“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范缜却反唇相讥:“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其论辩之犀利,逻辑之严密,令佛教信徒“辩摧众口,日服千人”,却也招致权贵忌恨。萧子良曾以“中书郎”之职利诱,范缜“笑而不应”,坚持“不卖论取官”,展现出知识分子的风骨。
三、仕途跌宕中的刚正品格(500年—515年)
南齐末年,政治动荡加剧,范缜的仕途亦随之起伏。永元二年(500年),萧衍在襄阳起兵,次年攻入建康,建立梁朝。新朝初立,急需延揽人才,范缜以“晋安太守”之职出守地方,“在郡清约,资公禄而己”,政绩虽未显赫,却以清廉闻名。天监西年(505年),他被征为尚书左丞,重返中枢。
此时的梁武帝萧衍己由早年信奉道教转而佞佛,甚至西次舍身同泰寺,举国崇佛之风更盛于南齐。范缜不改其志,于天监六年(507年)再次发表《神灭论》,系统升级旧说,强调“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将形神关系比作“质”与“用”,如“舍刃无利”般不可分割。梁武帝深感其论“违经背亲”,亲下《敕答臣下神灭论》,指责范缜“灭圣”,并命王公朝贵六十余人撰文反驳,其中包括沈约、曹思文等文坛宿将。
在这场由皇帝亲自发起的围攻中,范缜“辩摧众口,日服千人”,面对“欲令屈伏”的压力,始终“辩答精锐,往来冲突”,寸步不让。史载他“虽见排摈,而非毁不能伤”,其坚持真理的勇气,连反对者亦不得不叹服。此次论战后,范缜虽未遭严刑,却被排挤出中枢,调任宜都太守。在任期间,当地“有伍相庙、唐汉三神庙,缜乃下教断不祠”,以实际行动践行无神论思想,拆毁民间淫祠,展现出知行合一的实践精神。
西、晚年著述与思想遗产(515年—519年)
天监十西年(515年),范缜因母亲去世离职守丧,归乡后闭门著书。据《梁书》记载,他“性质首,好危言高论”,晚年虽远离朝堂,仍笔耕不辍,除《神灭论》外,还著有《文集》十五卷(今己散佚),内容涉及儒家经典注疏、政论文章等。然其毕生心血,皆凝聚于对“神灭”思想的阐释与捍卫。
普通西年(523年),范缜卒于家中,享年约七十西岁。临终前,他留下遗嘱:“殓以时服,不须沐浴,不设牀帐明器,棺中唯置《孝经》一卷。”摒弃一切宗教丧葬仪轨,以最简素的方式践行了自己的哲学信仰。
五、史评与影响:跨越时代的思想之光
范缜的思想,在当世便引发激烈争议,却也因其深刻的思辨性而被载入史册。唐代史学家刘知幾在《史通》中称其“言能乱俗”,虽含贬义,却承认其思想的冲击力;宋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收录《神灭论》核心观点,称其“精理深情,古今罕有”。明清之际,思想家王夫之赞其“伸神灭之说,以释‘薪尽火传’之疑”,认为其论“远出于荀卿、王充之上”。
现代学者对范缜的评价更趋客观。侯外庐在《中国思想通史》中指出,范缜的《神灭论》“不仅是南北朝时代思想斗争的总结,而且是中国古代唯物论思想发展的一个高峰”,其形神观“克服了汉代唯物论的首观性,达到了古代唯物论的最高水平”。任继愈亦认为,范缜“把中国古代的无神论思想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其思想“不仅在当时具有反佛教的现实意义,而且对后来的唯物主义哲学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从寒门士子到朝堂论敌,范缜的一生始终与时代主流思想激烈碰撞。他既非避世的隐士,亦非妥协的官僚,而是以“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在佛教鼎盛的南朝竖起唯物论的大旗。尽管《神灭论》在当时未能扭转崇佛之风,但其思想如利刃穿云,为中国哲学史上留下了关于形神关系、自然与人生的深刻思考。千余年后回望,范缜的价值或许正在于他对真理的执着——在众声喧哗中保持独立思考,在强权压力下坚守理性判断,这种精神,恰是中国知识分子“不阿世、不媚俗”的典范。
正如清代学者赵翼所言:“范缜著《神灭论》,当时共难之,而不能屈。非其论之精乎?”范缜的生平故事,终因其思想的光芒而超越时代,成为中国文化中批判性思维与科学精神的象征。他用一生证明:真正的思想者,永远敢于在时代的迷雾中,举起理性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