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今天是来办离职手续的。
她月份浅,但张家很重视,说车间空气不好,对胎儿不利,让她赶快辞职,还答应生了以后就安排医院的轻省工作。
医院的工作可比炼钢厂紧俏的多,人也舒服,地位还高。再说,这工作又不是辞了就没了,还能换钱呢!
这笔买卖稳赚不亏。
但肖春仍有几分犹豫。
似乎,只要从这里辞职了,她的人生就会走向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她想像余自芳那样,自立自强,可她确实做不到,那样太辛苦了。
她也怕死,一想到姐姐死前鼓胀泛紫的肚子,满是血迹的,还有那双始终不肯闭上的眼睛,就怕的不得了,连续做了几天的噩梦,生怕自己也落入如此境地。
夜夜不得安宁,偏偏舅舅舅妈也不体谅她,反而变着法让她找张家要好处。
舅妈也是厚颜无耻!竟想着自己去医院先工作着,等孩子生了,月子出了,再换她顶上!
呸!真当她不知道啊,这工作交出去了,哪里还要的回来!
他们肯定是想将工作留给表弟!
也不看看,最近家里的那些吃的、用的都是谁送过来的!
真是贪婪!
肖春恨的磨牙。
为什么谁都有家人帮自己谋划,唯独自己没有?
就因为她娘去的早吗?!
悲伤、愤怒、恐惧、害怕......
各种心情反反复复,不停的绞着肖春的心脏,她陷入了情绪的泥泞,一会怨天尤人,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顾影自怜......来来去去,面色惨败,头疼欲裂。
刘家狭小逼仄,肖春住的屋子是用帘子隔的小间,翻身都难。宿舍虽然宽敞点,但她却有些害怕见到余自芳,总觉得,她像是看透了自己一般,令人无地自容。
住不好,加上心中忧惧,几日来肖春更是面色惨白,加上头上伤口未愈合,状态很差,肚子也隐隐作痛。
孩子是她的立身之本,可不能出问题了。肖春悄悄寻了中医把脉,大夫说她心思过重,有早产之兆,给开了几副安胎的方子,让她放宽心胸。
因为这,肖春终于下定了决心辞职。
但还是等到了20号发工资的这天,这样才能算满勤。
三个半月的工资将近一百块呢!
肖春靠着墙,缓和了一下情绪,她无意识的看向肚子,似乎能透过肚皮看到里面那个小小的婴儿,以及自己的未来。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所在。
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娘的孩子就是浮萍?
瘦小的女人跟个游魂似的,一点一点的飘向劳资科去。
劳资科负责核算、发放工资,还负责人事关系变动。今天是发薪日,厂里不知道多少人有意无意的从劳资科门口穿过,就盼着能听到一两句关键信息。
肖春进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一群人垂头丧气的从里面出来,依稀还能听到里面金主任的大嗓门,夹枪带棒,骂人不带脏。
谁知这群人被骂后根本没有沮丧失落的表情,反而冲着肖春笑,表情暗含鼓励,看的她纳闷。
转过身,边上还有一群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看到她,仍然是一副鼓励的模样,还有人举着手给自己加油。
?
肖春一脸茫然。
这些人都不是十二车间的,瞧着眼生,肖春只觉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他们在干什么?
怀着这种疑惑,肖春小心踏入,金主任不在里面的小办公室里,叉着腰站在走廊,目光严厉的环视西周。
肖春吓的脸色一白。
她还是挺怕金主任的。
个子小,嗓门大,气势足,一对多根本不带怕的,刚骂退三群人,战绩可查。
刘爱国在她面前都得小心陪笑。
当看到金主任身边的舅舅时,肖春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的移动到舅舅身边。
刘爱国在和一个中年女人聊天。
女人头发带着自然卷,一刻不停得打毛衣,眼睛却不盯着手上,反而笑容满面得跟刘爱国谈笑风云,她脸上的笑容和金主任脸上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
她叫黄梅香,在劳资科工作,老公是厂里的副厂长。
也是这次买下肖春工作的人。
她大女儿下乡知青五年了,去年为了留下来,硬生生摔断了自己的腿。就是这么不凑巧,腿伤还没好,厂里竟然招工了,错过了大好机会。
这次买到工作,既能解决女儿的工作,又能嫁个好婆家,一举两得,也难怪她笑得如此灿烂了。
“哎,肖春来了!”
黄梅香嗓门尖,眼睛也尖,一眼就看到了肖春,忙招手让她过去。她将毛衣搁好,冲金主任讨好的叫道,“月茹!”
金主任瞥了她一眼,回办公室了。
黄梅香一招手,甥舅俩连忙跟上。
金主任便开始给她办理离职手续,“你身体不好,不能继续工作真是太可惜了。”
“这孩子不小心,摔倒了头,动不动就头晕,医生说要住院静养,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辞职呢!”刘爱国连忙道,又拍了拍肖春,“没事的,养好身体,以后还有更好的工作等着你呢!”
肖春讷讷点头。
签字的那一刻,她感到一阵恐慌。
自己是不是选错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聪明?”
——“每一次,每一次命运的十字路口,你都能找到对的路。”
余自芳的声音在脑海中再次徘徊。
肖春心中勉强安定了一点。
这一次肯定也是对的。她如此想着。
“金主任,今天正好发工资,您就一起给发了吧?免得孩子以后还要再跑一趟。”
金主任眉头一皱,“按规定要等厂长签字以后才能发……”
“哎呀,月茹!就她一个人,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发了吧!不要紧的,等会我跟老王说说,没事的。”黄梅香拉住金主任的胳膊,“肖春,等会拿着工资了,千万不能往外透露,谁说都不行,听到没?”
“啊?”
“啊什么啊!你这孩子真是摔坏脑袋了!”刘爱国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就听你黄阿姨的,准没错!”
肖春有些迷惑,但仍然乖乖点头。
金主任沉吟片刻,考虑到两个人都是厂里老职工,有分寸,勉强点头,“按道理,这工资要等着厂长签字之后再一起发,也就是看你身体不好要离职了,才给你提前发的,这是厂里关心职工。但是,到底是不符合规定的,你千万不能往外说,听到没!”
发工资为什么不能往外说?
肖春更疑惑了,这件事还需要强调这么多遍吗?
但面对金主任严厉的眼神,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连连点头。
见她这样,金月茹也就放心了。
不惹事就好。
工资是金月茹亲自核算的,“你现在是实习期,一个月工资28块钱,三个半月工资就是98块钱,另外你请了六天病假,要扣六块二毛钱,应发工资九十一块八毛钱。”
“这是工资条,你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就签字吧。”
工资都是透明的,能拿多少大家心中都有数,肖春早就算明白了,她没什么异议的签了字。
彻底结束了。
拿到沉甸甸的钱,肖春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改不了了。
一切都结束了。
她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了。
几人从办公室出来后,迎面又遇上了一波来问工资的工人,这次是几个婶子,为首的是个干瘦的婶子,眼睛从左到右,将金月茹、黄梅香、刘爱国依次看了个遍,见后二人面上还残留着喜色,己经有所猜测了。
再看到满脸迷茫、失魂落魄的肖春,心中叹了口气。
尤其是看到她姿势的时候,左手扶腰,右手托着肚子,一切早己明了。
是个可怜的姑娘。
想法转瞬即逝,婶子略过几人,朝金月茹走去,“金主任,真是不好意思叨扰您了......”
肖春被她打量的莫名其妙,她出门的时候看到了几个十二车间的工友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们初来乍到,人还生疏,看到肖春的时候如同看到了救星。
“肖春!肖春!”
几人围过来,“你是来问工资的吗?劳资科怎么说?什么时候发工资?”
炼钢厂固定20号发工资,1月20日这个发薪日,众人翘首以盼,惟愿早点领到钱。
肖春想到了刚刚的叮嘱,到嘴边的话被吞了下去,“没有,我不是来问工资的。”
几人顿感失望。
一个个探着头往里面看,却听到金主任大声的呵斥,中气十足。
“没有这样的先例,厂长没有签字,没上会,这工资怎么发!”
“我知道你着急,但是凡事都讲规定,讲制度!”
“亏你还竞选劳模,怎么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
......
金主任在边上稳定输出,刘爱国跟黄梅香不受影响,笑容满面。
肖春跟局外人一样,站在门口,隔离在外。
“肖春!”
方美娟和罗小丽手挽着手过来了,她们也是按捺不住跑过来打听消息的。
都盼着发工资能过个好年。
现在去买年货也不晚。
两个人小跑着过来,“肖春,你是不是头还晕着,这几天都没看到你。”
被人关心,肖春冰冷冷的心似乎也暖和了,她露出一个笑来,但想到自己己经辞职了,以后再没关系,笑又落下了。
方美娟性子急,“你到底怎么了?被欺负了?笑这么难看!”
肖春吸吸鼻子,“没什么,就是,就是想你了。”
她这模样实在奇怪,方美娟跟罗小丽面面相觑。
方美娟凑上去安慰她,“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啊,别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罗小丽心细,在边上担心的看着她,突然发现她姿势有些奇怪,挺着腰,扶着肚子,这简首跟她怀孕的姿势一模一样......
她吓了一跳。
“小春,你不会是......”怀了吧?
肖春心里一个咯噔,她不会是看出来了吧?
“我......”
罗小丽忍不住道,“你真是糊涂呀!”又压低了声,“什么时候办酒?”
办酒,他们还能办酒吗?
肖春说不出口。
方美娟不明所以,她新婚没多久,没发觉什么不对,纳闷极了,“到底怎么了?”
无功而返的婶子们黑着脸出来,其中一个瘦高婶子撇嘴,“怎么了,怀孕了呗!”
声音很大,周围人一下就看过来了。
肖春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你怀孕了?!”
“我,我.......”
无数双眼睛如同利剑一样刺过来。
目光无声,但肖春仿佛能看到他们未说出口的鄙夷。
她觉得头痛的厉害,肚子更痛了,有种坠坠的疼痛感。
瘦高婶子没问到工资,还被批了一顿,心情不好,恶意道,“看你年纪轻轻居然不学好,小小年纪就跟男人鬼混,肚子都搞大了!真是下贱!”
轰!
肖春顿时脑门充血,“我,我没有!”
可这话说的软弱无力,她自己都没底气,全因戳中了她的内心深处。
明明不久前自己还有着无限美好的未来,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呸!装什么装!小小年纪就偷人!真是不要脸!
——跑出去又怎样?还不是找个能当爹的老男人!
——真是给肖家丢脸!这种女人放过去都该浸猪笼了!
......
人的目光能伤人,肖春绝望极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陷入了绝望,根本听不到朋友在为自己辩解,也看不到大家对那个婶子的谴责,只觉得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自己。
小腹坠坠的疼,肖春跟面条似的往下滑......
“啊——!她流血了!”
“肖春!”
“快快快!送她去医院!”
......
方美娟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她还叉着腰指着老女人骂呢,突然听到了旁人的尖叫声。
一回头,就看到了肖春裤腿里浸出的血。
周围人吓了一跳,大家都凑过去想帮忙,有人抬了木板,两个十二车间的工友合力将肖春送去医院。
办公室里听到动静的刘爱国出来一看,眼前一黑,“春儿啊!春儿啊!”
这孩子可千万不能有事!
“送医务室去!快去医务室!”
方美娟跟罗小丽也跟上去了。
“二丫!你说话太过分了!”
“是啊二丫!那闺女工作都被卖了,够惨了,你还说!”
“穷山恶水出刁民,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户口迁城里了还是改不了土气!”
......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刚才那姑娘瘦瘦弱弱,弱不禁风,头上纱布还没拆干净,跟瘦高刻薄的婶子比起来,可怜多了。
嘴碎婶子被其他人攻讦太刻薄,她强撑着给自己辩解。
“她都有脸做这种事,我还不能说了?”
“她惨怎么了?又不是我造成的!她家里人不嫌丢脸,还不许我说?”
“老娘搬到城里几十年了!我儿子、孙子都是城里人!我——哎?这什么?”
她蹲下身,捡起一张纸条,“工资条?发工资了?”
这下谁还为肖春抱不平啊,一个个的全都围上来了。
“哪呢?谁发工资了?”
“1974年11月—1975年1月工资条,没错!三个月工资加半个月奖金!没错!”
“凭什么她发了工资?这上面有金月茹的签字,走!找金主任去!”
“走走走!”
......
炼钢厂里没有秘密。
厂里人住的密集,哪家吃了肉,哪家没吃肉,邻里街坊都能闻出来,更何况是打听发工资的消息呢?
如同涟漪一般,消息一圈一圈的在往外扩散。
没半个小时,整个炼钢厂都知道有一个叫肖春的人领到了工资。
肖春是第十二车间的人,当下就有车间工友结队去劳资科要工资。
金月茹光是应付一波波职工就焦头烂额了,根本分不出其他心神。
“老娘说了无数遍,没有厂长签字,工资就发不了,现在钟厂长还没回,等他回了就立刻发!你们不要在这里围着了!”
“那肖春怎么发了?钟厂长也没回来,凭什么她能发我不能发?”
“肖春辞职了,你又没辞职!”
“这根本两码事儿!领导没签字你就发钱,你既然能给她发,就一定能给我发!”
“是啊,金主任,你可怜可怜我吧!三个月不发工资,我媳妇做月子连口肉都吃不上,奶水都没有,给孩子饿的,天天只能喝米汤!”
这人高马大的壮汉说的都哽咽了,“不怕你们笑话,我都恨不得去外头要饭了!”
说的众人心有戚戚焉。
如今双职工还是少数,大部分工人都是一人赚钱,全家吃饭。一天两天没工资还好说,这都三个月了还不发,又是年关,谁能过得去?
有人恨恨道,“最可恨的就是这些厂里的干部!说的冠冕堂皇,压咱们的工资去扩生产线,根本不想想我们这些普通工人要怎么活!这是逼着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立刻有人附和。
“没错!咱这些卖苦力的,就指望着三瓜两枣养家了,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工资那么高,一个人工资够我们多少人了!别说三个月了,就是半年不发工资都能活的有滋有味!跟咱们可不同!”
“金主任,上次来找你,你说没到时间,逼得我都去找丈母娘借钱了,现在到点了你又说厂长没回,不能发!这工资到底什么时候发?你今天必须给个准话!”
“是啊金主任!”
“金主任!”
......
被这么多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即便是金主任心里也没底。
她肩负财务,最清楚厂里的情况,因此更不敢瞎说,只能黑着张脸训斥,“你们为难我干什么?我又做不得主,你们要找就找能做主的人去!”
“砰!”
她恶狠狠的将门一关,任外面的人如何叫喊,也不再回复了。
转过身,对上笑呵呵仍在打毛衣的黄梅香,金主任沉下脸,“黄梅香,工作时间是让你打毛衣的吗?天天就知道在那里碎嘴子,真是不像话!”
“你——”
黄梅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自从她丈夫升到副厂长后,还没人敢这样对她说话,但想到刚刚门外发生的事情,不由有些气短,嘟囔道,“这,这也不怪我啊!”
金月茹深深叹了口气。
心想,真不该心软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下好了,事情大条了,说不准自己也要受批评!
......
门口,人群仍未散去。
十二个车间,每个车间都有工人在场。
据说群体共同决策时,决策会变得更加冒险。这群人聚在一块,胆子也迎风就长,有个胆大的立刻道,“干活发工资,天经地义!别说是江城了,就是全国,都没有大过年不发工资的说法!”
“她既然让咱们找能做主的人,咱们就去找!我可是听说了,钟厂长上周五就回来了!他周一不来上班,就是故意的!故意不想给我们发工资!”
“走!咱们找钟厂长说理去!人多力量大,他们不给钱,我就不干了!”
这话将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尤其是心里委屈的,但也有厂里工作时间长的,连忙劝阻,“哎哎哎!冷静点,你以后还想不想在厂里干了?”
有人害怕,但想到家里见底的米缸,还是耿首了脖子,“我家里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厂子要发展,我们工人也要吃饭啊!总不能把我们饿死了吧?我饿死是小,我一家老小可怎么办啊!”
“是啊!钱师父,你们是正式工,家底厚,我这临时工就等着这救命钱啊!”
“大过年的不发工资,这事任谁说都是厂里不占理!”
“走走走!去找钟厂长要个说法去!”
大家纷纷声援,在情绪的带动下,气血上涌,声势浩荡,很快就形成了一支庞大的闹事队伍。
带头的工人高声喊着:“干活发工资!一分不能少!”
声嘶力竭,很有煽动性。
途经之处,不断有工人加入,队伍浩浩荡荡,逐渐庞大起来,短短几分钟就有上百人!
“拖欠工资!天理难容!!!”
“我们要吃饭!”
“发工资!!”
“发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