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月吟一把搂住女儿，手掌在她后背着，叠声道，“瘦了！瘦了！”又变戏法似的从边上掏出团旧报纸，里面放了个红薯，揭开时还冒着热气，“路上烤的，用排气管余温煨的，比灶里烤的香。”
余自芳把脸埋在母亲颈窝里，柴油味混着烤红薯的焦香扑面而来，肚子虽然没有咕咕叫起来，但也不自觉的收紧了。
她掰开红薯，金黄的糖汁顺着焦黑的表皮淌下，余自芳分了一半过去，“你也吃！我还要留着肚子吃大餐呢！”
“你啊！这嘴馋也不知像了谁！”
陶月吟虚点了她一下，也不推辞，撕开了红薯皮，两人就在拖拉机边上吃了起来。
正好雪停了。
余自芳打量着拖拉机。
绿色漆皮虽然斑驳，但每个螺栓都擦得锃亮。陶月吟特意在齿轮箱上加装了自制的挡泥板，是用报废的收割机刀片改制的，敲打得严丝合缝。
上次回时还没有这台拖拉机，余自芳来了兴趣，只是舌头被红薯烫的嘶哈嘶哈的，“嘶～这是铁牛哈～55？”
“吃东西不要讲话！不雅！”陶月吟轻拍了她一下，“是的，去年年底申请到的，配了三铧犁跟播种机，能旱田作业，西缸柴油机，有55马力，平时运些重物都很方便。”
余自芳绕了一圈，仔细打量，发现里面还有不少改装。
比如排气管上缠了铜丝，这是一种防静电措施。
比如驾驶室顶上焊着个铁皮箱，平时可以放些应急工具或者杂物。
比如踏板连杆上缠了厚厚的布条，这是因为当下的踏板连杆多为的钢制结构，长期踩踏会导致磨损或者踏板轴套失效。
类似的小设计还有不少，余自芳竖起了大拇指，“妈，真行啊你！”
“那肯定，也不看看我是谁！”陶月吟扬眉一笑，脸上尽是自信从容。
单看外表，谁都看不出来她己年近五十。
吃了红薯，两人才上驾驶室。
陶月吟的话匣子像打开了闸门，“你奶奶天没亮就折腾，捉了只三年的老母鸡煲汤，你爷爷又捉了只小公鸡说给你烧着吃......”
她单手转动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座位底下拽出个竹筒，“喏，你爸特意送过来的，蜂蜜烤鸡腿，他怕冷了不好吃，特意跑县里做的......”
余自芳揭开竹筒的刹那，一股馥郁的甜香混着焦化的鸡油味扑面而来。竹筒内壁还挂着琥珀色的蜜蜡，底部沉淀着金黄色的油脂，泛着晶莹的光泽。
“妈，就一个啊？”
“一个还不够？垫垫肚子吧，回去再让你爸做 。”
余自芳摸摸鼻子，“不是，你吃了没？”
“吃了。”陶月吟笑出声，“你爸练了几天了，家里鸡都少了好几只，你奶奶气的跳脚哈哈哈！”
余自芳忍俊不禁，“我爸没一起来？”
“嗯，他临时有事，去县镇府了，待会我把车开回农机站，咱们再一起回去，你弟妹们肯定把板栗炒得噼啪响了！”
余自芳含糊两声，早己忍不住上口了，蜂蜜的甜和鸡肉的嫩滑交织在一起，好吃的人舌头都掉了。
真不知道她爸这手艺打哪来的！
她边吃边纳闷，爷爷还是君子远庖厨，到了他爸，特喜欢往厨房里钻，时不时就能捣鼓出来一些新鲜玩意。
一个鸡腿本就不大，要不是她妈坐边上，余自芳能毫无形象的嗦几口手指！
此刻，余自芳只能遗憾的将手擦干净。
填饱了肚子，她职业病又犯了，忍不住找出说明书对照着看了起来，边看边点头，“是比之前的东方红44型优化了不少。”
转向柱突然“咯吱”一响。余自芳抬头，看见母亲正咬着腮帮子，双臂青筋暴起，和方向盘较着劲。
“这机械转向......”余自芳伸手敲了敲铸铁齿轮箱，“磨损后操作力至少25公斤吧？”
陶月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可不，去年秋收完，我胳膊肿得连碗都端不稳！”
余自芳心疼的看了她一眼，琢磨着，“要不在齿轮箱里加根复位弹簧吧？转向时能省点力。”
陶月吟眼睛一亮，“对啊！我早该想到的！白遭罪了！”
“你也不问问家里人，或者给我写封信也行啊！”她忍不住有些埋怨，又盯着转向柱根部歪歪斜斜地固定着的弹簧，用的是铁道道钉改的底座......
“妈，您把弹簧装反了！”
“什么？”
“预紧力方向错了。”她比划着，“弹簧应该往外拉，你这成往里顶了！”
陶月吟低头看了一眼，“我说怎么越修越沉了，这螺纹磨损的确有些异常......”
“这相当于给转向系统加了额外阻力，现在改过来，起码能省三成力......”余自芳己经掏出随身带的钢笔，在说明书空白处画起示意图，“你看，把固定座旋转180度，再用避震弹簧替换......”
陶月吟欣慰的看着女儿，“小满，你现在真是不得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咱们站里的技术员厉害多了！”
余自芳得意一笑，笑容又野又亮，“那可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迎面的风掠过田埂，吹散了陶月吟心头积压多时的忧虑。望着女儿闪闪发亮的眼睛，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里，担心女儿在城里受欺负的念头，终于像柴油机里的积碳一样，被这阵清风一点点吹散了。
“有这手本事......”陶月吟着方向盘，心想，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可转念间，新的忧虑又浮上心头。
技术再好，终究是个姑娘家独身在外，那些人表面客客气气叫“余技术员”，背地里谁知道打什么主意？
她想起去年县纺织厂那个女会计的遭遇，不由得攥紧了方向盘。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她越是优秀，就越有人想吸她的血......
余自芳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的波动，“妈？”
“小满，你在江城过的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