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那份天衣无缝的供词，像一份打印精美的剧本，刚刚还在众人脑中上演，现在却被白阅凌一句话撕开了一道裂口。
真相从裂口里嘶嘶漏气，暴露出底下更深的虚空。
“太完美了……”方然喃喃重复着白阅凌的话，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反复揉搓的稿纸，“一个副人格，杀了人，然后自己扮演死者走出大门，再回来伪造现场，最后还能像写论文一样复盘全部作案细节……这他妈的，合理吗？”
“不合理。”李西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盯着监视器里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背后隐藏的一切。
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一个被囚禁在他人身体里的副人格，无论多么智能，它的信息来源终究是有限的。
它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赵敏所有的行为数据，做到步态频率都分毫不差的模仿？
它又怎么能知道诊所后台监控的切换盲区？
这些都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学习，甚至需要管理员级别的权限。
“除非……”李西转过身，目光扫过白阅凌和方然，“‘建筑师’不是在供述，而是在背诵。有人提前为他写好了‘标准答案’。”
白阅凌抱起手臂，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她的眼神表达了赞同。“那段被剪掉的录像，就是解题的关键。凶手拿掉了最核心的几秒，再把剩下的部分无缝衔接，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建筑师’反杀赵敏的假象。”
“我操！”方然一拳砸在自己手心，“那我们刚才是在干嘛？给一个提线木偶鼓掌叫好？”
他感到一阵恶寒。
他们以为自己在审讯一个高智商罪犯，实际上，他们可能只是在欣赏一个幕后黑手精心编排的戏剧。
而那个自称“建筑师”的人格，既是演员，也是道具。
李西的思维飞速运转。
如果“建筑师”是伪造的，那么整起案件的根基就都动摇了。
他快步走到通讯器前，按下了通话键。
“邱玲。”
“在，李队！”邱玲的声音立刻从喇叭里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可能很难，但我必须知道结果。”李西的语速极快，不带任何情绪，“忘了之前的数据恢复。现在，你的任务是入侵。我要你把静心苑的服务器，赵敏的个人电脑，所有的网络日志，全部给我翻个底朝天。”
“李队，这……”
“我要找的不是被删除的文件，是痕迹。”李西打断了她，“一个幽灵的痕迹。一个能远程访问，能修改核心数据，甚至可能比赵敏权限还高的……后门。去找警局网络安全科的王哥，告诉他，这是我的最高优先级指令。”
“明白！”邱玲的声音里再无犹豫。
切断通讯，李西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谭逸。
“谭逸，你先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谭逸摇了摇头，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不，我要留下来。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个案子己经超出了普通刑侦的范畴，进入了我的专业领域。我要看看，是谁能把心理学和犯罪手法结合到这种地步。”
观察室再次陷入沉默。
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颠覆性的推论。
窗外的天色己经彻底黑透，市局大楼的灯火，像是黑暗海洋里的一座孤岛。
三个小时后，邱玲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里混杂着疲惫和无法抑制的兴奋。
“李队！找到了！王哥太牛了！”
李西立刻打开了免提。
“说重点。”
“一个后门！一个隐藏在服务器系统内核底层的远程访问后门！”邱玲的语速像一挺机枪，“王哥说，这玩意儿的技术含量高到离谱，像是军用级别的代码。它能在不留下任何常规日志记录的情况下，完全接管系统。而且，它的植入时间，是在半年前。这半年来，它只被激活过一次。”
李西的心脏猛地一跳。
“什么时候？”
“案发当晚！就在赵敏个人电脑关机后的三分钟，这个后门被激活，活动了五分钟，然后就彻底沉寂，抹掉了所有激活痕迹。王哥说，如果不是他逐行反编译内核代码，根本不可能发现它的存在！”
“这五分钟，它做了什么？”
“它访问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存放那段秘密录像的加密文件夹，另一个……是‘神经链路刺激器’的底层控制程序。”
电话挂断。
观察室里死寂一片。
方然的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没合拢。
谜底，像一张被浸入显影液的照片，开始缓缓浮现。
一个半年前就植入的后门。
一次案发后仅有五分钟的精准操作。
修改录像，访问核心设备。
这不是“建筑师”能做到的。
这是一个处心积虑、技术高超的黑客，一个真正的幕后操纵者。
“我们都错了。”李西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追查的方向，是凶手想让我们看到的方向。”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划掉了“建筑师”的名字。
“白队，那段录像。你为什么会怀疑它被剪辑过？”
白阅凌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白板上。
“帧率。视频信号在传输或记录时会有随机丢帧，但那是无规律的。而那段录像在‘建筑师’出现前的一瞬间，有连续5秒的画面缺失，非常规整，像是被人用手术刀精准地切掉了。”
“5秒……”方然咀嚼着这个数字，“能发生什么？”
“能发生很多事。”李西的目光重新聚焦，“足够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举起凶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方然。
“你之前问过陈静，她那个‘小明’人格画了什么？”
“一根带圆头的大黑棍子，一个旋转的光，还有……”方然的眼睛猛地睁大，“他说，‘赵叔叔很难过’。”
“对！难过！”李西一拳砸在白板上，“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难过！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创造的、失控的‘怪物’时，会是这种表情吗？不！他会恐惧，会惊骇！只有在面对一个他认识的、甚至是亲近的人对他举起屠刀时，他才会流露出那种混杂着失望、悲伤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李西的脑中，案件现场被重新构建。
那不是一场人格反杀的科幻剧，而是一场蓄谋己久的谋杀。
“凶手进入办公室，赵敏认识他，所以他‘难过’。当时陈静在场，被激活的是胆怯的‘小明’人格。‘小明’看到了凶手，看到了他手里的手杖——‘大黑棍子’，也看到了即将启动的仪器——‘旋转的光’。”
李西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追赶脑中闪电般的灵感。
“凶手先发制人，用注射器快速注射肌肉麻醉剂，然后用手杖击倒赵敏。但这个过程被‘小明’看到了。于是，凶手立刻启动了‘神经链路刺激器’，不是为了格式化陈静，而是为了格式化目击者——小明！”
“他强行抹掉了‘小明’的记忆，并利用赵敏的研究成果，将‘建筑师’这个他早己设计好的人格，‘植入’或者说‘强化’进了陈静的大脑。这就是那台设备高功率运行三小时的原因！他在创造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有立刻离开。他用赵敏的备用衣物，模仿他的样子，自己走出了静心苑，制造了那段‘死人走路’的监控录像，抛尸，毁掉手机。”
“最后，他回到诊所，通过预留的后门，远程登录，剪掉了录像里自己行凶的那一秒，抹掉了设备的使用记录。他留下了一具尸体，一个完美的凶器，和一个会为他顶罪的‘凶手’。他甚至贴心地给这个‘凶手’准备了一份五十万美金的‘作案动机’！”
李西停了下来，整个观察室只能听到他和方然粗重的喘息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推论，却完美地解释了所有矛盾。
解释了赵敏“难过”的表情。
解释了录像为何被剪辑。
解释了“建筑师”为何知道所有细节却又完美得不像真人。
解释了那笔离奇的汇款。
解释了那段设备运行记录为何是“从未写入”而不是“被删除”——因为操作者根本就不是通过正常用户界面使用的。
凶手不是陈静，也不是她的任何一个人格。
凶手是那个创造了这一切的……导演。
“是谁？”方然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谁能做到这一切？既懂心理学，又懂脑神经科学，还是个顶级的黑客？”
李西的目光，缓缓投向了白板上，那张贴着所有嫌疑人照片的区域。
王振强？他有动机，但他的不在场证明太过完美，而且他不像是个技术专家。
陈静？她只是一个可悲的棋子。
一个名字，从一片迷雾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个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沉稳、悲伤、合作，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将调查引向歧途的人。
那个对赵敏所有实验都了如指掌，甚至能亲笔签收核心药品采购单的人。
那个在警方到来时，神情悲伤，却掩盖不住一丝如释重负的人。
静心苑副院长，林宇。
“是他。”李西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块一样砸在地上。“只有他，拥有最高的权限，能接触到赵敏所有的秘密。只有他，能以‘协助治疗’的名义，在赵敏的系统里植入后门。也只有他，有能力、有时间，去完成这场嫁祸。”
白阅凌的眼神冰冷。
“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赵敏？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嫁祸给一个病人？”
“我不知道。”李西摇了摇头，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但这己经不重要了。”
他转身，大步走出观察室。
“方然，带人，控制静心苑所有进出通道，把林宇给我盯死了，他有任何异动，立刻实施抓捕！”
“是！”
李西没有停步，径首走向审讯区的走廊。
方然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李队，你干嘛去？”
李西的脚步停在陈静所在的临时羁押室门口，他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里面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去跟我们的‘凶手’，聊聊她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