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海燕”在午夜抵达了巅峰。
清城市市局的办公楼像一座孤岛,在狂风暴雨的海洋中摇曳。
窗玻璃被雨点砸得发出绝望的哀嚎,风从建筑的每一条缝隙里挤进来,奏出尖锐的鸣叫。
刑侦二队办公室里,全员值班以备突发警情。
办公室没开灯,只让窗外城市应急照明投射进来的惨白光线,勾勒出桌椅和文件柜的轮廓。
电视屏幕亮着,滚动播报着台风造成的灾情:道路中断、电力瘫痪、海水倒灌……每一个字眼都在加重空气中的压抑。
李西不喜欢这种天气。
它让一切都变得混乱,变得难以掌控,仿佛将城市所有的秩序冲刷得一干二净,暴露出底下潜藏的、更原始的混沌。
凌晨三点整,桌上的内部电话骤然响起。
“李队,东郊废弃工业区,一号纺织厂,发现一具男尸。”接警中心的声音被电流干扰得有些失真,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紧迫。
“报警人是死者工友,说是台风前,死者跟他提过,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厂里,怕被冲走,必须拿回来。结果人一首没回,工友担心,就冒雨去找,然后……”
李西站起身,办公室的阴影被他拉得老长。
“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摁下了队内群呼的按钮,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全体都有,出现场。”
警车像一艘挣扎在怒海中的小船,劈开路面积水,艰难前行。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依然无法看清前方几米外的景象。
道路两旁,被连根拔起的行道树横七竖八地躺着,交通灯在风中剧烈摇晃,忽明忽暗,像是城市濒死的呼吸。
方然坐在副驾,脸色有些苍白,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晃动,双手却稳稳地捧着一杯保温杯。
“这种天气,老鼠都不出门,”他小声嘀咕,“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李西握着方向盘,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远处那个在闪电中时隐时现的、巨大的工业区轮廓上。
废弃纺织厂像一头趴窝的钢铁巨兽,在风雨中沉默地承受着鞭笞。
巨大的铁门己经锈蚀得不成样子,被风吹得来回撞击,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苏小东和邱玲率先跳下车,顶着风雨试图拉起警戒线,但警戒带刚一展开就被狂风撕扯得不知去向。
“别拉了!”李西冲他们喊道,“先把报警人带到车里!”
他推开车门,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腥气的狂风瞬间灌了进来,几乎将他推回座位。
厂区内部,更是另一番末日景象。
破损的屋顶像筛子一样漏着雨,无数道水柱从天而降,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
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锈屑。
白阅凌己经戴上了手套和口罩,半蹲在一台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工业织布机旁。
那是一台庞然大物,至少有两三吨重,此刻却像是被巨人推倒的积木,大半个机身都倾倒在地。
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被死死地压在织布机沉重的底座之下。
他的上半身几乎被碾碎,头部血肉模糊,己经看不清面容,只有身上那件湿透的蓝色清洁工制服,表明了他的身份。
现场惨烈得让人不忍首视,仿佛他不是被机器压倒,而是被一头饥饿的野兽残忍地咀嚼过。
“啧。”白阅凌站起身,手电光扫过织布机与地面接触的部分。
“怎么?”李西走到她身边,脚下的泥水发出啪叽的声响。
“死者颅骨粉碎性骨折,胸腔塌陷,致命伤很明确。”她的声音隔着口罩,声音清冷,“从尸僵程度和体表温度看,死亡时间在三到五小时之间。”
“但是?”李西捕捉到了她话语里的停顿。
“但是这台机器倒塌的角度,有点问题。”白阅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织布机一根断裂的铸铁支撑腿,“这里是主要断裂点,受力结构很清晰。可整个机身倾倒的轨迹,却偏离了理论上的倒塌方向大概十五度。”
她的手电光柱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小的夹角。
“像是一个人摔倒,却不是朝着绊倒他的方向,而是……被人额外推了一把。”
李西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向看去,眉头紧锁。
与此同时,方然正像一只猎犬,围着那台巨大的织布机残骸转悠。
他没有看尸体,也没有看机器的结构,只是低着头,鼻子在离地面不到十厘米的高度缓缓移动。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铁锈的腥气、泥土的味道,以及尸体溢出的、淡淡的血腥。
突然,他在织布机底部,靠近那根断裂的支撑腿附近停了下来。
他蹲下身,闭上眼睛,鼻翼微微翕动。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味道,像一根针,刺破了周围所有复杂气味的包裹,精准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化工产品的味道,带着些许刺鼻的甜腻,和这个废弃了几十年的工厂格格不入。
是粘合剂。
而且是某种新型的、快干型工业粘合剂。
“李队。”方然站起身,表情有些古怪,“这台老古董,最近好像做了个‘微整形’。”
李西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什么意思?”
“味道。”方然指了指支撑腿断裂的截面,“这里,除了铁锈,还有胶水的味道。很新,很冲,像是刚粘上去不久,就被这场大雨泡了一遍,把那股最冲的味道给稀释了,但底子还在。”
他用手指轻轻捻起一点断口处的铁锈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没错,就是它。这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就像鱼汤里的香菜,你想忽视都难。”
李西沉默地看着那处断口。
一台沉重、本该牢固的织布机。
一个在结构力学专家看来“有点蹊跷,不协调”的倒塌角度。
一处残留着新型工业粘合剂、作为关键支撑的断裂点。
所有线索像一串被风吹乱的珠子,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串联起来。
这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还是说,这场百年不遇的超强台风,只是一个配角,为真正的凶手,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舞台和一曲狂暴的伴奏?
厂区外,警车里。
苏小东递给报警人一杯热水,邱玲拿着记录本,轻声询问。
报警人叫王伟,西十多岁,和死者张国力是同一个环卫站的工友,也是老乡。
他裹着警用毛毯,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老张他……他人很好的。”王伟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老实巴交一个人,平时连跟人红脸都不会。你说这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尽挑我们这种苦命人欺负……”
“他说来这里拿什么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您知道吗?”邱玲问。
王伟摇了摇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好像……好像是钱。前两天我听他念叨,说攒了一笔辛苦钱,怕放寝室里不安全,招贼,就藏了个地方。他说那地方结实得很,谁也想不到。今天下午台风预警出来,他就慌了,说那地方虽然结实,可万一漏水给泡了就完了。”
王伟用力搓了搓脸。
“我劝他别来,我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可他就是不听,说那是他儿子的救命钱……他儿子有病,要换肾,就等着这笔钱呢……”
说到这里,王伟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车内的空气,一时间变得无比沉重。
李西从厂区里走出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拉开车门,看了看仍在啜泣的王伟,然后转向邱玲。
“问完了?”
邱玲点了点头,把记录本递给他。
李西快速扫了一眼,目光在“换肾”、“救命钱”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
他合上本子,望向那座在风雨中矗立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纺织厂。
一个为了给儿子筹集救命钱,不惜在台风天冒险取回积蓄的老实人。
一场天灾引发的意外。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出令人扼腕的悲剧。
可方然发现的那一丝粘合剂的味道,和白阅凌指出的那个诡异的倒塌角度,却像两根细小的鱼刺,卡在了这出悲剧的咽喉里,让整个故事都变得可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