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有些刺眼,冰冷地投射在范小夭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坐在审讯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依旧保持着几分职业性的端庄,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平静下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波澜。
李西和谭逸坐在她对面。
没有开场白,没有多余的寒暄。
“范医生,”李西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们找到了一个仓库,是你十年前租下的,在城郊。”
范小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是的,我用来存放一些我父母的遗物,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对警方的突然造访感到不解。
“遗物?”谭逸轻轻重复了一句,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存放了十年的遗物,而且,似乎不仅仅是遗物那么简单。”
范小夭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职业性的微笑:“我不明白谭医生的意思。那里的确都是些旧物,对我而言有纪念意义。”
“是吗?”李西将一叠照片推到她面前,最上面一张,赫然是仓库角落里那些惰性气体罐和特制的头套,“这些,也是令尊令堂的遗物?”
范小夭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这些……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或许是仓库之前租户留下的?我很久没仔细整理过了。”她的辩解听起来有些无力,但语气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
“范医生,你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应该很清楚,人在面对巨大压力和不想承认的事实时,会下意识地寻找托词,”谭逸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有些东西,是无法用‘不知道’来解释的。”
李西接着将另一组照片推过去,是罗京花颈部细微压痕的特写,以及展博尸检时颈部同样轻微的勒痕。
“这两位,罗京花,展博,都是你的来访者。他们的死因,法医鉴定为在维持正常呼吸节奏下的渐进性缺氧。而他们颈部的痕迹,与这些头套塑料袋边缘的密封环,白法医鉴定结果是高度吻合。”
范小夭放在腿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我承认他们是我的病人,他们的死我感到非常痛心。但警官,你们不能因为这些巧合就怀疑我。我当晚有不在场证明,邱警官应该己经核实过了。”
“你的不在场证明,”李西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是展博死亡之后,你回到剧院回收‘工具’的证明。”
他将一张监控截图放在最上面,正是范小夭深夜出现在大剧院员工通道后门的身影,以及她手中那个黑色的大号旅行包。
“展博提前把钥匙给了你,对吗?方便你进去回收那些‘不应该’留在现场的东西。”李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范小夭看着那张监控截图,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紧紧抿着嘴唇,眼中的平静终于开始出现裂痕,如同冰面在重压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头顶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
“为什么?”谭逸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也带着一丝悲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是帮助他们走出阴影的医生。”
范小夭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又像是燃尽后的灰烬:“帮助?谭医生,你真的认为,对于某些人来说,‘活着’是一种帮助吗?”
她的眼神转向谭逸,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职业性温和,而是某种深不见底的虚无。
“我见过太多的绝望,太多的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向我倾诉,把内心最黑暗、最无助的一面展示给我。一开始,我努力地想把他们拉出来,告诉他们生活还有希望,阳光总会到来。”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可是,有些人的痛苦,就像一个无底洞,再多的阳光也填不满。他们告诉我,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每一天醒来,都要面对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无意义。那种感觉,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明白。”
李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知道,范小夭的心理防线正在一点点瓦解。
“渐渐地,”范小夭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开始理解他们。不,是认同他们。那种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对生命本身感到虚无的感觉,也开始侵蚀我。我看着他们痛苦地挣扎,用各种方式伤害自己,试图从这种无休止的折磨中解脱。我觉得……我觉得我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所以你就‘帮助’他们去死?”李西的声音冷了下来。
范小夭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拗:“不是死!是解脱!是平静!你们不懂,那种在绝望中看到一丝曙光,然后发现那曙光通往的是永恒安宁的感觉!他们是自愿的!他们渴望这种解脱!”
“自愿?”谭逸皱起了眉头,“利用他们对你的信任,诱导他们走上绝路,这也叫自愿?”
“信任?”范小夭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他们信任的不是我,是‘解脱’本身!我只是那个为他们打开门的人!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一个无痛的、有尊严的离开方式。难道让他们继续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煎熬,就是仁慈吗?”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些许:“你们知道罗京花有多痛苦吗?儿子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每一天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她无数次想过死,可她怕痛,怕死得难看。我给了她一个‘完美’的方法,让她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她的儿子。这难道不是一种慈悲?”
“那展博呢?”李西追问,“他也是你‘慈悲’的对象?”
提到展博,范小夭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展博……他是个特别的人。他是个戏痴,他活在舞台上,也渴望死在舞台上。他对我说,他想成为剧院的‘地缚灵’,永远守护着他热爱的舞台。他觉得那是一种永生,一种极致的浪漫。”
“所以你就满足了他的‘浪漫’?”
“是的,”范小夭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帮他设计了最后的谢幕。他穿着最华丽的戏服,化着最精致的妆容,在舞台中央,以他最爱的角色形象,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场,也是最盛大的一场演出。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他很满意,非常满意。”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他甚至主动配合我,帮我把‘装置’带进剧院,帮我安排好一切。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行为艺术。他感谢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我,因为我理解他,并且帮助他实现了最终的‘圆满’。”
审讯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西和谭逸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眼前这个女人,己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扭曲的逻辑和价值观里,她将自己视为救世主,视为执行“神圣”使命的使者。
“那些‘逃脱袋’,是你自己制作的?”李西问道。
“是的,”范小夭平静地回答,“我查阅了很多资料,确保它们足够安全,足够……舒适。我不想让他们在最后时刻还感受到痛苦。我希望他们走得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你认为自己是在扮演上帝吗?”谭逸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范小夭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又像是在点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上帝。我只是觉得,如果生命只剩下无尽的痛苦,那么选择结束,也是一种权利。而我,只是那个恰好有能力帮助他们行使这种权利的人。我清除了他们的痛苦,不是吗?从这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治疗,一种……终极的治疗。”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表情,仿佛她真的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除他人的苦难。
李西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一个聪明、专业,却又极度危险的女人。
她的共情能力走向了极端,最终演变成了对他人生命的漠视和掌控。
“罗京花给你的十万块,展博每周给你的三千块,也是你‘治疗’的一部分?”李西的语气带着讽刺。
范小夭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那是他们自愿给我的咨询费,或者说,是他们对我提供的‘特殊服务’的感谢。他们认为,这种解脱,值得这个价钱。”
“所以,陈小克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李西问道,“让他替你顶罪?”
范小夭轻轻叹了口气:“陈小克……他是个意外。我并不知道他会卷进来。当我知道他被你们抓住,并且承认了罗京花的案子时,我确实松了口气。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他那么痛苦,或许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愧疚。
李西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审讯的核心部分己经结束了。
范小夭己经供认不讳,并且完整地阐述了她那套扭曲的犯罪逻辑和动机。
“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李西的声音恢复了警察的冰冷和坚定。
范小夭没有反驳,只是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她也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重负。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己经暗了下来。
一场看似完美的“自然死亡”,最终露出了它最狰狞、最冷酷的真相。
而驱动这一切的,竟然是包裹在“爱”与“解脱”糖衣之下的,一颗早己异化和扭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