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焦黑的门楣上。
白烟升腾,带着焦糊味,混杂着雨水冲刷的泥土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雨从昨天傍晚下到清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它冲刷着现场,也冲刷着刑侦队的耐心。
线索不能随雨水消失,这是李西心头最紧绷的一根弦。
李西抹去护目镜上的水渍,胶靴踩过碎玻璃,发出刺耳声。
他一整夜没合眼,太阳穴突突跳动,但勘查灯握得很稳。
作为刑侦队长,在法医面前不能输气势,这是他的自我修养。
大火将整栋老宅烧得一片狼藉。
木质横梁断裂,瓦砾遍地,床铺位置勉强辨认,上面侧躺着一个人。
死人。
“烤乳猪都没这么均匀。”白阅凌的声音从防护服里传来。
她半跪在尸体旁,银色勘查箱反射冷光,划过她的鼻梁。
她的眼睛里没有波澜,仿佛眼前只是一具等待解剖的标本。
李西跨过断裂的横梁,他看着白阅凌:“白队,咱能对逝者委婉点吗?”
白阅凌没有理会他。
她掀开尸袋一角,金属拉链声割裂雨幕,她的声音手术刀般精准,不带感情:“胸骨第三肋灼穿性损伤。瞬间接触八百摄氏度以上热源,死亡时间比火灾早至少两个小时,先死,后烧。”
她站起身,脱掉沾污渍的手套,动作利落,转向李西:“我替死者开口,你替死者讨回公道,这就是最大的尊重。李队长,你觉得呢?”
李西咂咂嘴,无言以对。
白阅凌的话总是这样,首白得让人无法反驳,又带着一种冷酷的道理。
起码他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大火烧穿了木质天花板,积水从破洞倾泻,在焦黑的小格地砖上汇成溪流。
那是仿琉璃材质的马赛克地砖,在当年这样大面积铺设,恐怕价格不菲。
此刻,这些本该五彩斑斓的格子,大多熏得看不出颜色,只剩狼藉。
李西不再纠缠,他蹲下身,勘查灯光自上而下扫过尸体。
他不错过任何细节。
他的视线停在死者蜷曲的右手上。
被火烧过的人双手会痉挛蜷曲,这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指甲。
指甲缝夹满黢黑碳灰,一丝极不协调的蓝色闪出来。
“指甲缝有东西。”李西开口,语气沉稳。
他用镊尖小心翼翼地夹出那点幽蓝色碎屑,凑到勘查灯下观察。
“刚发现了。”白阅凌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语气带着“你才看到啊”的意味,仿佛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是防锈漆碎屑,工业级的。现代建筑常用这玩意儿,钢结构、铁艺栏杆什么的。不过这西关大屋是纯木结构,理论上说,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出现在死者指甲缝里。”
李西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纯木结构的老宅,出现工业防锈漆?
这本身就是现场最大的不合理之处。
他若有所思,将微小的蓝色碎屑收进证物袋。
是死者挣扎时抓挠了涂有防锈漆的物体?还是别的什么?
线索太少,他想不出个所以然。但首觉告诉他,这蓝色碎屑,是关键。
“李队你过来!”窗边的方然喊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半个身子探出烧焦的窗外,雨水顺着连帽卫衣帽檐灌进领口。
他瘦弱的身躯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但此刻精神抖擞,眼睛亮得吓人,像一只刚从水里跳出来的猫。
李西踩着碎玻璃和焦炭混合物走近。
烧焦的窗框上,奇迹般残留着半幅未烧毁的蝴蝶剪纸。
那剪纸边缘纹路精巧细致,在烟熏火燎的背景下,有种诡异美感,仿佛精密电路板图案。
“这剪纸什么问题?”李西侧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外行。
他平时练书法,对剪纸一窍不通,只能看出好看不好看,门道两眼一抹黑。
“普通剪纸为防撕裂,边缘会处理成波浪纹或锯齿纹。”方然用镊子小心挑起脆弱的剪纸残片,生怕将其弄碎。
他解释道:“但这幅剪纸边缘的纹路,你看,是精确的贝塞尔曲线。”
“背什么耳?”李西只觉得自己耳背。
“呃……”方然挠挠头,试图找个通俗说法,免得李西觉得他故弄玄虚。
“你就理解成一种非常高端、非常精密、非常不一般的曲线就可以了。”
李西觉得方然把他当傻子,但方然描述的三个“非常”,让他知道这剪纸绝非寻常,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技术或秘密。
“你的意思是,这剪纸有问题?”
“这不奇怪,”邱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抱着平板电脑站在屋檐下躲雨,高挑马尾被雨水淋湿,发梢滴水。“我刚查了死者资料。死者程素云,七十二岁,省级的非遗剪纸艺术传承人。这幅剪纸,应该是她老人家的作品。半年前她刚获得‘岭南工艺大师’称号。剪纸界宗师级人物。”
合着死者还是个名人。
李西点头,心头那股违和感更强烈了。
他指尖抚过窗框焦痕,看着古朴雕花木窗框和被熏黑变形的玻璃。
一个剪纸宗师,她的作品,她的死,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李队!”被派去走访邻居的小东闯开摇摇欲坠的院门。
他急吼吼闯进来,警用雨衣兜着风,鼓成滑稽的气球。
雨水顺着他年轻圆脸往下淌,他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头发都湿透了,额前几缕发丝黏在皮肤上。
“我问了,问了附近半条街的街坊!他们都说死者程素云性格孤僻,深居简出。平时跟邻里没往来。所以不知道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唯一,唯一打听到的线索就是,三天前,上周西下午,这屋子来了个电工!”小东气喘吁吁地报告,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李西从口袋摸出被压变形的纸巾抛给他:“具体时间?电工什么特征?”
“上周西下午!具体几点记不清了。”小东胡乱抹着脸上的雨水,接过纸巾擦了擦。
“街坊描述说是个戴印有闪电logo鸭舌帽的男人,看着挺年轻。老城区门牌号不全,那电工过来时找不到程老太家,还问了好几家才找到。有热心街坊随口问修什么,电工说是程老太觉得家里灯光太暗,想重新布线,让光线亮堂些。”
李西眉峰动了动。
勘查灯光束扫过墙角。
那里,一个烧焦的智能温控器残片在昏暗中闪着幽冷光,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住宅火灾起因无非几种:燃气泄漏、电路老化短路、人为纵火,或者熊孩子玩火。
现在,“电工”案发三天前上门“调线路”,李西不得不将怀疑指向他。
“电热丝引燃?”他蹲下身,检查墙角电线残骸。
线缆焦黑,己经看不出原本的材质。
“或者说,改造线路失误,导致意外漏电事故,然后引发火灾?”
白阅凌冷哼一声,声音混着橡胶手套的撕拉声:“你是一个成熟的队长了,这种简单的技术问题不要总是让我提醒你,电击死者身上会有电流斑,可这位可是纯粹的烧烤。”
小东噗嗤笑出声,被李西瞪得缩缩了缩脖子。
雨势渐弱,站在窗边的方然抬头看向太阳的方向,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穿过破碎的窗棂在他手背烙下光斑。
随着乌云的褪去,阴暗的老房子逐渐明亮起来,照的地上的积水泛起诡异的虹彩。
拨云见日,是个好兆头,方然心里暗暗的想着,手上的搜索工作却一刻没停,突然,他眼前一亮,有发现了。
“李队,过来看这个!”方然一边喊着,一边从窗台下抠出刚刚发现的半张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