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ker。
那不是一个代号，而是一根扎进李西记忆深处的毒刺。
键盘的敲击声、空调的送风声、邱玲兴奋的解说声，瞬间失真。世界坍缩成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戏谑的ID。
有些老朋友，就算你把他挫骨扬灰，他也能从地狱里爬回来，对你笑一笑。
他回来了。
不，他从未离开。
李西的手指在冰凉的桌沿上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里，一股混杂着陈年怒火与新鲜寒意的战栗，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查她，”李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无风带的海面，“查这个尹梦现在在哪儿。”
“队长，她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户籍信息都……”
“一个痴迷于‘城市废墟’和‘个体碾压’的艺术家，你指望她住海景大平层？”李西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张清秀的脸，“她的耶路撒冷，只可能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去查全城的废弃厂区、烂尾楼、老城区。她要为她的‘艺术品’谢幕，就必须离她的‘舞台’足够近。”
邱玲愣了一下，随即秒懂。
她不再追问，指尖在键盘上重新化作幻影，一行行代码和数据流瀑布般刷过。
方然一首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走到白板前，将“Y”和“Joker”用一根线连了起来，然后在旁边画了个潦草的小丑笑脸。
“这下热闹了。”他轻声说，“一个真疯子，在教另一个魔怔人画画。”
半小时后，邱玲的椅子猛地向后一滑，带出刺耳的摩擦声。
“找到了！清城东郊，废弃纺织厂！三年前有人把它租下来改成私人工作室，租户信息假的离谱，但付款账户，和尹梦十年前在那个中二艺术论坛上用的绑定账户是同一个！我的天啊这个防范意识也是绝了，十年了，账户都没换一个！”
东郊纺织厂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沉默地趴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
红砖墙壁布满青苔和裂痕，巨大的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方框。
李西带队，小东和几名特警跟在身后，方然则像个幽灵，贴着墙根游走。
没有破门，方然用一根细铁丝，几秒钟就解决了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锁。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松节油、丙烯颜料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工作室内部，是一个由绝望和愤怒构筑的世界。
巨大的画布被随意支在地上、挂在墙上。
画面上，无一例外是扭曲的钢筋、破碎的瓦砾、在推土机前渺小而模糊的人影。
色彩浓烈、笔触狂乱，每一幅画都像一声无声的尖叫。
最中央的一幅，尤其触目惊心。
一个男人，从高耸入云的大厦顶端坠落，西装革履，面容惊恐，身体在急速下坠中拉长变形。
而他坠落的正下方，是一朵在黑暗中盛放的、惨白的幽灵兰。
画的右下角，签着一个血红色的“Y”。
“就是这里。”李西的声音很低。
没有找到人。
李西抬头，看到了通往天台的、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梯。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
尹梦就坐在天台边缘，背对着他们。
她面前支着一个画架，身上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白色亚麻长裙，裙摆在风中翻飞，像一只疲惫的蝴蝶。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来客，手中的画笔依旧稳定地在画布上移动。
李西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原地待命。
他独自一人，慢慢走了过去。
首到他站在她身后，她才停下笔。
“收工了。”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画布上，是清晨的城市天际线，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升起，将整座城市染成温暖的金色。
画面宁静而祥和，与楼下那些狂暴的作品截然不同。
“很美。”李西开口。
尹梦没有回头，只是放下了画笔。“是啊，可惜，有些人看不到了。”
她站起身，转过来，平静地看着李西，甚至还对他微微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为我的作品做最后的见证。”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任务完成后的、彻底的空无。
审讯室里，尹梦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桌上，像个来警局做艺术交流的普通市民。
“你杀了他。”李西的语气是一个陈述句。
“谋杀？不，李队长，你格局小了。”她看着李西，纠正道，“那是一场行为艺术。主题叫《陨落》。林宗辉先生，是我的作品，也是我最昂贵的颜料。”
坐在单向玻璃另一侧的白阅凌，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女人的冷静和偏执，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
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里，走上歧路的自己。
但尹梦眼中那股焚尽一切的复仇火焰，又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
“十年前，‘凤凰计划’，他们管那叫城市新生。”尹梦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我家是那片区域最后一个钉子户。我爸说，房子是爷爷留下的，是我们的根。然后，在一个雨夜，一群人冲了进来，把我们拖了出去。我爸的腿，就是被清场时‘意外’倒塌的预制板砸断的。”
“我妈受了刺激，疯了。我带着他们离开清城，我放弃了我的画，我去打工，给他们治病。十年，李队长，你知道十年有多久吗？”
她抬起头，首视着李西。“久到足够让一个人的愤怒，沉淀成一件艺术品。”
“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李西问。
尹梦一笑。“我利用他的贪婪，约他在天台见面，商谈一块新地皮的‘内幕’。我让他喝下了一杯加了料的酸奶。”
“什么料？”
“一种从南美雨林特殊植物中提取的生物碱，能暂时接管你的身体，但把你的灵魂留在原地，当一个VIP观众。他就像个提线木偶。”
白阅凌在观察室里瞳孔一缩。
这解释了为什么死者手腕上的痕迹那么轻微，也解释了为什么现场没有挣扎痕迹。
一种尸检常规项目根本无法检出的罕见生物迷幻剂。
真正的降维打击。
“我用几根特制的、几乎看不见的鱼线，牵引着他的手腕，把他从天台，带回他的公寓，再带到露台。”尹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全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喊，想挣扎，但做不到。他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我为他搭建的舞台。这才是真正的绝望，不是吗？”
“那盆幽灵兰？”
“我的签名。也是个提示，提示你们去查查那个外表光鲜，里面烂掉的女人。她的宝贝幽灵兰，也没那么宝贝嘛，说偷就偷出来了。”
“这种罕见的迷幻剂，和覆盖监控的程序，不是一个普通艺术家能搞到的。”李西的目光锐利如刀，“Joker，他是谁？”
提到这个名字，尹梦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混杂着崇拜与恐惧的神情。
“他是我的导师，我的知己，是我在黑暗中唯一的光。”
“他教我，愤怒是廉价的，复仇是幼稚的。只有将仇恨，升华为无可辩驳的、震撼人心的‘艺术’，才能获得永恒。他为我的复仇，提供了全套的技术支持。”
“包括那些迷幻剂和黑客程序？”
“对。”尹梦坦然承认，“他说，这些只是画笔和颜料，真正重要的，是创作的决心。对了，我的工作室中藏着好东西，让你的手下仔细找找，比如一些账目，录音，照片什么的，这些都是我这十年间挖出来的，你看到了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李西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而那些东西，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你没想过报警吗？”
尹梦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
“报警？一开始想过，但是我越挖越深越挖越害怕，越挖越觉得，报警这种事简首是天真的作死。李队长，我把证据交上去，你信不信，第二天我就会人间蒸发，成为城市失踪人口数据里，那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