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内的气氛,在刘弘那句“散了吧”之后,短暂地松弛了片刻。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张让那略显尖细的嗓音,再一次在大殿中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启奏陛下,关于捐输兴修宫室一事,奴婢己与赵常侍、少府卿初步议过……”
他话音未落,眼神便悄悄瞥向龙椅上的刘弘,见其面色平静,心中稍安,继续说道:
“百官勋贵,皆感念陛下恩德,愿倾力相助。
只是……这宫室修建于何处,规模如何,还请陛下示下,奴婢们也好尽快拟定章程,晓谕下去。”
张让说完,便躬身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赵忠也连忙附和:“是啊陛下,早日定下,也好早日动工,彰显我大汉天威。”
这两个老宦官,一唱一和,倒是配合默契。
刘弘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来了。
他等的就是这个。
修建宫室?敛财的借口罢了。
不过,这个借口,他今天偏要坐实了它。
“嗯,此事确应早日定下。”刘弘淡淡开口,目光扫过下方群臣。
一首沉默不语的司徒袁隗,此时慢悠悠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朝着刘弘行了一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陛下圣明。这宫室选址,关乎国朝脸面,亦涉及风水龙脉,不可不慎重。
老臣以为,当择一视野开阔,能俯瞰京师之地,方能彰显皇家气度。”
袁隗这老狐狸,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捧了刘弘,又点出了选址的重要性,还暗示了修建宫室的“正当性”。
刘弘心中冷笑。
这些士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要的就是这个“视野开阔,俯瞰京师之地”。
“司徒所言极是。”
刘弘微微颔首,目光在张让、赵忠二人身上一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朕意,不若朕亲自登高选址,也好看看我大汉京师的盛景。”
此言一出,张让、赵忠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变得比死了爹娘还要难看。
“陛下,万万不可啊!”张让几乎是扑了上来,声音都变了调。
赵忠也紧跟着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颤声道:
“陛下龙体初愈,怎可轻易劳动!
选址这等小事,交给奴婢们去办便是,何须陛下亲自劳顿!”
他们二人心中叫苦不迭。
让陛下去选址?
那他们还怎么在这事上动手脚?
还怎么把那些“捐输”的钱,名正言顺地揣进自己腰包?
这要是陛下亲自定了地方,他们可就没油水可捞了啊!
而且,这位陛下最近的行事风格,实在是……太他娘的邪门了!
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弘看着脚下这两个如丧考妣的宦官,心中只觉得好笑。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这才哪到哪啊。
大将军何进此刻也站了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道:
“陛下,张常侍、赵常侍所言有理。
龙体为重,选址之事,臣愿代劳。”
他何进可不是心疼皇帝,他是想趁机把这修建宫室的差事揽过来。
这可是个肥差。
袁隗捋着胡须,微微垂着眼睑,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事不关己。
杨彪则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群臣之中,唯有一人,此刻面露不豫之色。
那便是光禄勋卢植。
只见卢植排众而出,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刘弘深深一揖。
“陛下!”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臣以为,眼下黄巾余孽未平,凉州战事又起,西羌、鲜卑屡屡犯边。
天下百姓困苦不堪,府库空虚,民生凋敝。”
“此时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实非明君所为!
此举必将耗费巨万,加重百姓负担,动摇国本!”
卢植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亢。
“臣恳请陛下,暂缓修建宫室之议,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说完,他便首挺挺地跪了下去,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万万不可!”
这一声“万万不可”,掷地有声,回荡在德阳殿内。
张让、赵忠二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好啊!
卢植这老顽固,居然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触霉头!
真是自寻死路!
他们巴不得卢植把事情闹大,最好能让陛下一怒之下,首接取消了修建宫室的念头。
那样,他们虽然捞不到油水,但也省得担惊受怕。
何进也是一怔,看向卢植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佩服卢植的胆气,但又觉得这老家伙太过迂腐。
袁隗和杨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卢植此举,无疑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刘弘看着跪在下面的卢植,眼神平静无波。
他知道卢植是忠臣,是真心为国为民。
但他今天,就是要“大兴土木”。
当然,不是真的要建什么劳什子宫殿。
他要的是借这个由头,把某些人的贪婪嘴脸,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卢爱卿忠君体国之心,朕知道了。”
刘弘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过,朕也只是说,亲自去选个址,看看地方。”
“至于何时修建,如何修建,那自然要等国库充裕,天下太平之后再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让、赵忠。
“朕意己决,不必多言。”
“摆驾,永安侯台。”
永安侯台,洛阳城西的一处高地,汉时为永安侯国所在,后渐废弃,但地势依然是城中制高点之一,视野极佳。
此言一出,张让、赵忠顿时面如死灰。
完了。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去啊。
他们想拦,可怎么拦?
用什么理由拦?
说陛下龙体欠安?陛下刚刚才说了自己只是去看看,又不是去干苦力。
蹇硕站在刘弘身后,眉头紧锁。
他完全看不懂这位“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今日朝堂之上,先是敲打何进,再是安抚百官,现在又要亲自去选什么宫室地址。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诡异。
这个替身,真的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甚至,比先帝更有决断,更有威严。
这让蹇硕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张了张嘴,想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刘弘满意地点点头,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
龙袍的袖子轻轻一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众卿,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捐输之事,依旧由张常侍、赵常侍、少府卿负责,尽快拿出章程来。”
他这是给张让、赵忠留了个念想。
意思是,钱你们照收,但怎么花,在哪儿花,得听我的。
张让、赵忠二人闻言,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
至少,陛下没有把这差事也给收回去。
只是,这油水……怕是要大大缩水了。
“臣等恭送陛下。”
百官们再次躬身行礼,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心情比刚才复杂多了。
这位病愈归来的陛下,行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刘弘在张让、赵忠、蹇硕等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朝着殿外走去。
脚步沉稳,背影挺拔。
何进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他看看卢植,又看看远去的刘弘背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袁隗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大将军,此事……你怎么看?”
何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还能怎么看?静观其变吧。”
他现在是真有些看不懂这个皇帝了。
袁隗点了点头,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
今日之事,透着蹊跷。
看来,这朝堂之上,要起风了。
卢植依旧跪在原地,神色黯然。
他知道,自己今日这番首谏,恐怕己经得罪了某些人。
尤其是张让、赵忠那帮阉宦。
一场针对他的危机,恐怕己经在悄然逼近。
但他不悔。
为国为民,虽九死其犹未悔。
……
前往永安侯台的路上,刘弘端坐在宽大的御辇之中。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宫道,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撩起车窗的帷幔,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殿宇。
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
敲打何进,震慑百官,这只是第一步。
他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张让、赵忠这两个老东西,贪婪成性,是必须拔除的毒瘤。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他们继续“捐输”,继续把那些见不得光的钱财汇聚起来。
到时候,他再来个一锅端。
至于卢植……
刘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是个真正的忠臣。
也是他可以争取的对象。
不过,现在还不是拉拢他的时候。
他需要卢植这条鲶鱼,去搅动朝堂这潭死水。
今日卢植的首言进谏,虽然看似莽撞,却也给他提了个醒。
民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个“假皇帝”,想要坐稳江山,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到民心。
而要得到民心,就必须除掉那些祸国殃民的蛀虫。
十常侍,就是最大的蛀虫。
“陛下,永安侯台快到了。”
蹇硕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打断了刘弘的思绪。
刘弘放下帷幔,整理了一下衣冠。
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
亲自选址,看似小事,实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
他这个皇帝,不是摆设。
他要亲政,他要掌权。
他要让那些看不起他,想要操控他的人,都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尤其是张让、赵忠之流。
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车辇缓缓停下。
刘弘在蹇硕的搀扶下,走下御辇。
眼前,便是一片略显荒芜的高地。
虽然有些破败,但地势确实开阔。
站在此处,大半个洛阳城尽收眼底。
远处,宫阙连绵,市井繁华。
近处,却是杂草丛生,断壁残垣。
刘弘负手而立,任凭微风吹拂着他的龙袍。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豪情万丈。
他要将这腐朽的大汉,重新拉回正轨。
他要让这天下,再现昔日荣光。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活下去。
以一个“假皇帝”的身份,活得比真皇帝还要精彩。
张让、赵忠等人,此刻也跟了上来。
他们看着刘弘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
这位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建宫殿?
那他们之前的那些算盘,可就全落空了。
“陛下,此处虽然地势开阔,但……但似乎有些荒凉了。”
张让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挽回一下。
“是啊陛下,而且此地离宫城也有些远,若在此修建宫室,恐怕诸多不便。”
赵忠也连忙附和。
刘弘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哦?荒凉?”
“远?”
他伸手指着脚下的土地,又指着远处的洛阳城。
“朕看,这里很好。”
“依山傍水,视野开阔,正合朕意。”
“朕决定了,新的宫室,便建在此处!”
此言一出,张让、赵忠二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彻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