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找到了那个门前停着小西轮的木头房子，敲门，过了一会儿，青格开门出来，揉着眼睛。
“诺敏来了，”青格把诺敏让进屋说，“你先坐，我收拾一下，洗把脸。”青格迅速地叠好被子，又倒水洗脸刷牙。
这屋子南面有一扇小窗，小窗下是一张旧的办公桌，一把旧椅子，桌子上整齐地码着一些书；桌子旁边靠着东墙用木板支了一张床，被子叠得很整齐，蓝格子的床单也干净；北面有一个铸铁的炉子，有个案板，案板上纱布苫着的应该是碗筷和炊具了。这屋子不大，有了这些摆设，两个人转身就感觉要相互撞着。
诺敏说：“你还没吃早饭吧，这都中午了，我给你做饭。”
“不用，现在我不做饭了，我在神兽大酒店吃员工餐，因为不花钱，就不好带你去吃了。一会儿，我带你到街上去吃，所有的餐馆我都熟，因为我每天都要给他们清运垃圾。”
诺敏说：“不用花那个钱了，你还是到酒店去吃工作餐吧。我就是有话要问你，问完我就回去了。”
“什么话，你问吧。”
“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要是只为了哄我开心，我也挺感谢你的。”
“是真的，真心喜欢你。”
“那你会娶我吗？”
“我想娶你。”
“想娶我就去向你阿爸说，让他找人来说媒，我再没有亲人了，就把妮娅当我的家长，让阿爸托媒人来找妮娅姐姐给我提亲吧。”
青格看着诺敏，诺敏感觉到目光火热，也可能是一个姑娘家上赶着向一个小伙子求婚，十分自惭，诺敏的脸像是着了火。青格伸手，小心翼翼地为诺敏抹去额头上的汗，他的手是那么温柔，一股暖流传遍诺敏的全身。青格说：“本来，应该是我向你求婚，我也想向你求婚，怕别人抢了先。只是，你看，除了这间房子，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这间房子还是旅游公司的，人家的放杂物的房子，人家盖了库房，这个没有拆，留给我暂时住。你也知道，我们家遭遇了我大哥的事，现在啥都没有了，我和阿爸连个窝都没有。”
“只要你娶我，我就啥也不要，我不怕穷，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富过。房子我有，结了婚，咱们和阿爸一起住，不让他到工地上去打工了。”
“我连一间房都没有，住你的房，还要带上阿爸？达吉喀纳人是有‘招来婿’，从没听说过有‘招来爹’的，那样要被人家戳脊梁骨的。”
“不用管人家说什么，人家还说我是妖魔，现在不是没有人说了吗？萨满嘎吉勒都向我道歉，‘请神’为我证清白，为什么？是她怕法律。咱们做事要按照法律，相信法律会保护我们，不要怕别人说什么。”
“可是，我喜欢你，就希望你幸福，不是让你受穷遭罪。”青格拉起诺敏的手，温柔地握着。
“穷就一定遭罪么？”诺敏问青格，“你现在是很穷，比我还穷，可是，你好像并没有遭罪的样子，活得比所有达吉喀纳人都还要有精神，还要讲究。我外公说：‘勤奋不一定能发财，但一定能克服困难；也只有勤奋，才能够克服困难。谁的一辈子能不遇到困难呢，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把勤奋丢到一边。’我看你就一首都很勤奋。”
青格坐在床边，诺敏坐在椅子上，面朝着他，他俩的膝盖紧紧地挨在一起。
青格说：“要说穷，也是比出来的，人都容易和别人比，不跟自己比。现在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比从前好得多了，却觉得更穷了，其实是别人更富了。我们小的时候，经常是吃不饱的，更没有好衣服穿，大家都差不多，那时候不觉得穷，也没有谁因为穷就觉得低人一等。大家都不富，就算是富一些，也得吃定量，凭票买东西，可以随便买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那时候没有钱，有钱也没有太大的用处，花钱多还会引起怀疑，招来麻烦。”
诺敏说：“听外公说，从前人穷，是因为没有自由，别说做买卖了，就是出门走个亲戚朋友也得生产队开证明，不然就容易被抓起来，是防止特务和阶级敌人搞破坏，那时候的群众警惕性可高了，保卫集体，保卫祖国。山口的崖壁上还有那时候刻的红色的大字呢——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青格说：“现在，我们好像很自由，什么都不受限制，有钱想干啥就干啥，虽然明的没有三妻西妾，包二奶三奶的还真不少；可是如果没有钱，别说结婚，就是上厕所的权利都没有。塔拉说他第一次去县城，上厕所要交钱才能进，他说这县城就是怪，喝水要钱，尿尿也要钱，他舍不得花钱，尿又憋不住，就跑到一个墙根儿，刚解了裤子要尿，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戴红胳膊箍的人说：‘随地大小便，罚款五元！’，塔拉说‘谁大小便了？我自己身上长的，掏出来看看咋了？’塔拉手攥着尿尿的家伙，转身对红胳膊箍说。说着就像水枪一样，一股尿首射到红胳膊箍的裤裆上。结果塔拉被拉到治安办公室，罚了五十块。塔拉跟我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但能被钱憋死，他无论如何都要赚钱，赚很多钱。”
青格没羞没臊地说“尿尿的家伙”，把诺敏笑得岔了气，也是的，这男女之间，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再矜持的，也会变得没羞没臊，更何况这窗户纸还是诺敏捅破的，青格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青格没有笑，他接着说：“从前，我相信‘外财不富命穷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努力；现在，事实让我相信‘马无夜草不肥’，要想发财得靠抓住机遇，也就是投机。穷人可能大多是无机可投或有机也不会投的。勤劳不一定能致富，但勤劳能让你活得‘精神’，活得‘讲究’。我现在只剩下‘勤劳’、‘精神’和‘讲究’了，有这三样，我就不觉得活得比富人差啥，这可能就是安贫乐道吧。要说差，就差在不被别人看得起。——有你看得起就足够了，所以我要再努力，想法儿让自己比现在富一些，虽然我比不了我大哥和卡德尔哥哥，我也不想和他们比，但我会努力的，只要我努力了，能不能富起来，我都娶你，只要你愿意等我。”
诺敏起身，扑到青格怀里，“我等你，不论是富裕还是贫穷，我都愿意嫁给你。你的勤劳、精神和讲究没有丢，这就是无价之宝。我愿意和你一起努力。”
青格和诺敏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诺敏觉得全世界的一切都是美好幸福的。
“快到午饭的时候了，”诺敏在青格怀里说，“你去吃饭吧，我也要回去了。差点儿忘了，苏曼姐姐说让你去学校办一下雅若娜住校的事情。”诺敏是这样说，一点儿也没有离开青格怀抱的意思。
“还早，还有半个小时才开饭，关门午休还得一个多小时以后呢。”青格紧紧地抱着诺敏说，“再坐一会儿。”青格又吻诺敏，诺敏像是触了电，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不要忘了妈妈和赛罕，不要忘了自己曾经被当妖魔，一切都要等结婚以后！”
青格说：“我办好雅若娜住校的事情后，就去看你。”
诺敏忽然就怕离开，不是舍不得青格，是怕孤单，己经有一段时间，诺敏己经忘记孤单了，此时，她想起了外公。
“该是摘野草莓的时候了，每年都是外公陪我去，我们摘很多野草莓，我熬成草莓酱，外公说我熬的草莓酱是最好的。”
“以后我陪你去摘野草莓，我晚上尽量把活儿干得快一些，早点收工，早点睡，一上午也就睡足了，下午我去新村找你，陪你去摘野草莓。”
诺敏转过身，搂住青格的脖子，青格的脸贴在诺敏胸前，诺敏说：“还是跟巴特阿爸说，让他托媒人来，把婚订下来吧，我怕……”
“那就等到冬天闲下来的时候吧，现在阿爸在工地上忙，大哥也不让人省心，等等吧。”
“是我有些等不及了呢——我怕——我怕我忍不住。”
“可是，我要对你负责，我的爱人。”
到了午饭的时间了，诺敏恋恋不舍地骑上马，向青格挥一挥手。
春风得意马蹄轻，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新村，进了院子，卸下马鞍，放开马，由它自己到山坡吃草去，它每天太阳一出就准时回来，诺敏给它梳梳毛，捧一抔玉米，或者豌豆，或者是麸皮之类的给它吃，然后它就到房子后面的棚子里去，站着打盹儿。
妮娅姐姐回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开车送她，妮娅说她要回县上几天，有些私事，妮娅回来拿几件衣服。那个开车的年轻人给妮娅开车门，很亲密的样子，还有些羞答答的，妮娅回头向诺敏摆手，脸红扑扑的。小伙很帅，大高个儿。诺敏想：妮娅姐姐可能是有对象了。那帅小伙自己开车，不会是个司机吧。
第二天，刚吃过午饭，诺敏感觉青格要来，青格就来了。他对苏曼说：“嫂子，雅若娜住校的事办好了，需要的行李用具，这个单子上都写着呢，你就准备行李就行了，其他的我在老村那边买。学费和住宿费都是全免的，伙食费我己经交过了，一月一交，以后就不用你管了。”
诺敏问青格：“摘草莓吗？”
“我就是来摘草莓的。”
苏曼说：“这儿哪有草莓，这附近山坡上的草莓还不够牛马鸡鹅吃的呢。要摘草莓，得到远一些地方。”
“我骑马来的，我带诺敏去。”
诺敏说：“我的白马在家呢。”
诺敏骑着白马，紧跟在青格的青骢马后，出村北，向西北，沿着林间小道，过一道山梁，是一片绿草地。草地那边有一片桦林。
青格说：过了这片桦林，有一片草场，据说原先是有一帮子知青在这儿开草地种大麦。有一天，一个出身不好的知青不见了，找了十几天没有找到，有人怀疑是叛逃苏修了，就把这个知青点撤了，知青们刚回到老村，那个失踪的知青回来了，他说他迷路闯进了忘情谷，那谷里开满了山花，蝶飞蜂舞，百鸟鸣唱，他完全迷醉其中了。有个女人留他住了一个多月，他在迷醉中被送了出来，完全忘记了从哪儿进去的，更不知是怎样出来的。武装民兵押着那个知青，在山里转了五六天也没有找到他说的那个忘情谷，更别说是蜂迷蝶恋的女人了，那个知青也终究脱不了叛逃苏修的嫌疑，被管制劳动了。后来，听说全国知青大返城，有谣言说达吉喀纳不放知青走，在一个风雪的夜晚，达吉喀纳知青都跑了，再也没有人回来过。现在，那儿还有几间知青住的木头房子，每年秋天来打草会收拾一下，住一段时间，那些木头房子就还能住。平时这里没有人来，牲口也不来，草就长得好，草莓也长得好。
他俩说着，就穿过了桦林，眼前一片开阔，是有几间木头房子。诺敏分明看见，木头房子前面的桦树下，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三个人：一个男人拿着个照相机，在拍照；女人扭着屁股，抖动着乳房；另一个男人紧贴在女人后面，像狗扯秧子。
“撞见鬼了！”青格掉转马头横在诺敏的面前，“快转头，回！”
诺敏急转马头，钻进了桦林，心怦怦乱跳，她认识那木头房子前面一黑一白的两匹马，那是塔拉的马——原来这就是塔拉的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