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当空照着,暖暖的。
达吉喀纳镇也像这正午的太阳,红火起来了,镇子中央的小广场上,裁缝乌勒吉纳摆了个摊子。一排高高的衣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达吉喀纳袍子,下午的阳光洒在老裁缝略显单薄的身上,旧报纸卷的一支又粗又长的莫合烟夹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别的手指自然蜷缩着,像爬山松的根,莫合烟的青烟在这树根般的指间袅袅升起,在他那布满沟壑的紫红的脸膛上缭绕着。
“裁缝大叔,抽烟可要注意,莫合烟的火星子烈着呢。风吹到衣服上就一个大洞,从前不是有个老话说:‘不穿皮衣裤,别抽莫合烟。’穿布衣的人抽莫合烟,哪个的前襟和大腿不都烧得大窟窿小眼睛,跟筛子的。可要千万注意防火。”卡德尔走到裁缝跟前说。
林萧寒去南方考察旅游,这个冬天是不会回来了,县上下达命令,在春节搞一个“冰雪仙境旅游节”,县上会送一些文艺人来表演,还会送来一些商品,供拍摄用,要拍一个宣传片。卡德尔接到命令不敢怠慢,立即找妮娅商量,一起办好这个拍宣传片的“冰雪仙境旅游节”,仙境是现成的,拍就是了,问题是仙境里的神仙们的生活一点儿也不仙境,除了县上送来的鸡鸭鱼肉和蔬菜水果,达吉喀纳实在是什么都没有。这难不倒卡德尔,他毕竟搞了好几年的宣传,总结成绩和经验是拿手好戏,拍拍脑袋就想出了一个口号来:
达吉喀纳神仙地,童话山村木头屋;
得天独赐珍稀世,飞鹅虫草哈熊菇。
这飞鹅诺敏那儿就有,到鹅场去拍就行,再让塔娜在神兽大酒店摆一个飞鹅宴就齐活儿了;问题是这虫草和哈熊菇上哪儿掏腾去,这冰天雪地的,卡德尔倒是想用面做,然后上色,可是达吉喀纳也没有这样的手艺人,乌木匠或许能用木头刻出来,但那太生硬了,再说也没有现成的颜色,卡德尔又想起了给塔娜画画儿的李老师,把李老师请来给假哈熊菇上颜色准能行,可是也来不及啊。
塔娜说:“来得及也不行,李老师要是知道你以假充真做广告,一准就跟咱们一刀两断了。”
最后还是决定让牧仁南带妮娅去找牵骆驼的哈德尔别克,牵骆驼的可能有哈熊菇,就是没有,他可以找到那个猎人,那个猎人那儿一定会有;虫草嘛,卡德尔能找到,他以前就是搞虫草的。妮娅和牧仁南去牵骆驼的哈德尔别克家,果然找到了不少哈熊菇,说是拍完电视就还回来,牵骆驼的就把他家全部的哈熊菇都给了妮娅,装了满满一化肥袋子。
妮娅去找牵骆驼的哈德尔别克,卡德尔就忙着搞集市。
镇子中心的广场,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摆了不少摊位,摊位错落有致,每个摊位都独具特色。手工艺品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花毡挂毯、自然古朴的木雕、还有那些各种袖珍的骑具套具、捣窝子、桦皮桶,都让人目不暇接。这些手工艺品有的是县上送来的,有的是动员村民摆出来的,乌木匠带着他的哑巴老婆,嘎达嘎达地推着他的木牛和流马,上面载着各式各样的木头或皮子的小玩意儿,在广场上来回走。
村民一时间都成了摊主,雪地上的脚步声与摊主的吆喝声交织成一首独特的交响乐。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在摊位间穿梭,挑选着自己心仪的商品,大多是假装的。孩子们在雪地里嬉戏打闹,他们的欢笑声与雪花的飘落声相互呼应,为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温暖。
在集市的中心,一座巨大的雪雕湖怪格外显眼,雕刻得栩栩如生,头像一个大红鱼,身子像是一条龙,谁也没有见过湖怪长什么样子,怎么看都栩栩如生。
“真实,这个雕塑艺术价值就在于它真实,栩栩如生,时尚性感。”县上花了十万块钱请来的雪雕师傅对阿德尔这样说。
“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湖怪啊,怎么知道它真实不真实?”
“现在,世上的事物都是这样,不论历史还是现实,越是没有见过的,甚至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越被当作是真实的。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其实,你亲眼所见也未必真实,我们的眼睛最容易骗我们。但是,你没见过的,不等于不真实;不等于不真实,就等于真实;你没有听闻,那里因为他们掩盖了事实,让你看到的都是假象,报纸上写的,广播上播的,电视上演的都是搞宣传的,没人信,我从来都不看,我又不傻。他们都憋着劲教你学好,然后由着他们使坏。只有那些小道上传的‘揭秘’、‘真相’什么的,才是真实的。”
“真实不真实,倒了没什么,没人会在乎,只是作品简介里,就不要把‘性感’写进去了,我们这儿的人还没有那么开放,他们听你说‘性感’这个词,会把你当流氓的。”卡德尔说。
那雪雕艺术家哈哈大笑:“我就是流氓啊,我是流氓我怕谁!”
卡德尔再仔细地看那雪雕,转着圈儿看,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像个什么,只有巨大的生殖器倒是像人类的,还是个雌的。艺术家说本来是要雕成雄的,但是雪毕竟不比石头,怕孩子们攀爬给弄断了。
“什么是真实?哪个骗子不标榜自己的是真实的,再说了,真实的毒药和不太真实的美酒摆在面前,你到底喝哪个?一坨屎很真实,就可以摆到餐桌上赏鉴,供到祭台上祭祖吗?可是……别管这些了,林萧寒请的艺术家,这个雕塑的设计也是上面审查过了的,花的也是上面批下来的钱,再说要不了多久就化成一滩污水了,也‘真实性感’不了多久。”卡德尔这么想,就对艺术家说,“这雪雕雄伟,奇特,真实,性感,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卡德尔和艺术家握手,说了几句肉麻的赞扬,然后就去看集市的摊位去了。
再说,巴特策马来到青格住的楼房,房门紧锁,去青格的单位,值班的说:“没见青格经理来上班,他可能在镇子中心的广场上布置集市呢。”
巴特又急忙来到广场。
“卡德尔——”巴特看见大声喊,卡德尔转身急忙跑过来,巴特勒住马,低下身问,“你见到青格了吗?”
“昨晚他在我那儿喝酒了,今天没有见到他。”
“这小子藏到哪里去了?有种就别躲着,这哪儿像是我的种。”
“怎么了,队长阿爸?青格好好的,怎么惹您生这么大的气?您别急,我去找他。”
“不用找了,青格跑了,带着哑巴跑了,这一回事情闹大了,拐骗残疾妇女,可是重罪,我要是报案,公安局就抓他,‘咔嚓’戴上手铐,进大牢。”苏赫骑着一匹黑马,到巴特的前面说,“这事儿,民不告官不纠,巴特叔叔,你看着办吧。我先回了 ,等你话。”说完两脚一磕马肚子,从巴特前面斜楞着蹿过去,扬起一溜雪渣儿,苏赫回新村去了。
苏赫在诺敏和巴特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又被苏曼举着菜刀赶出家门,他回到自己的木屋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身出门,骑上他的黑马,首奔镇上去,径首到了青格的家,遇见了铁将军把门,他在门口蹲了一会儿,又觉得肚子空空的,便起身骑了马到“老马家煮羊头”去。
“一瓶白酒,两个羊头,要多放皮芽子。”苏赫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的大钞,甩在柜台上,对着柜台里戴小白帽的中年男子高声说。
“羊头两个,多放皮芽子。”马老板一边朝后厨吆喝,一面递给苏赫一瓶哈达马大曲,“苏赫,现在是老板爷了,出手都是崭新的大票子。——刚才青格带了个漂亮姑娘来吃饭,我说这姑娘没见过,青格说是你的表妹,青格买了不少的熟肉和馕,说是要离开达吉喀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留下一把钥匙,让我交给他爹巴特。然后就带着你表妹赶着爬犁出村了,我想这小子可能是升官了,可他怎么带着你表妹呢,他对象不是养飞鹅的诺敏吗?——你回去给巴特带个信儿,让他来把钥匙拿走。”
苏赫半晌没说话,拿了酒到桌子边坐了,等羊头上来,就大吃二喝起来。
“跑了,他竟然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青格跑了,太阳依旧每天都从东山出来,到西山落下去,如果万一哪一天太阳从西山出来,到东山落下,那么,西山就叫东山了,东山就变成西山了,因为达吉喀纳人是以日出为东,日落为西的。以日月星辰定方位是大胸怀,大胸怀者越西海八荒九天十地,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用亭台楼阁做参照是小格局,小格局的用百十平米的一个楼房,就可以锁住他,让他一生一世,甚至几代人给这个房子的开发商当牛做马。
青格有楼房,还有个收入不菲的官职,可是他跑了,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大胸怀,只是因为他的胸怀里钻进来一个哑巴姑娘,姑娘绰约的身体把他的胸怀给撑得大起来,姑娘似水柔情、如花容颜照亮了他的豪情赤胆,青格逃跑了,他色胆包天,竟然逃跑了,赶着青骢马拉的雪爬犁,带着他心爱的哑巴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