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坐了县上领导的轿车来到县城,被送进哈达马皇家大酒店的一个房间。带她来的领导很客气,对她说:“诺敏同志,你先在这里住下,生活上有服务员专门为你服务,需要什么叫服务员就可以了。明天我们要正式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为了你的安全,你就在酒店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见。”
领导走后,服务员就来了,她带诺敏去吃饭洗澡,还给诺敏拿来了杂志,告诉诺敏怎样开关电视。“有事情你拨内线1348,我全天都在,很高兴为你服务。”服务员长得很漂亮,年龄跟诺敏差不多。领导叫她同志,服务员又很和气,这让诺敏紧张的心放了下来,她仔细地想,自己确实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就连上学的时候也没有违反过纪律。于是,她就心安理得地睡了一大觉。
酒店的大床很舒服,一大觉睡得诺敏神清气爽。早餐是自助的,想吃什么自己去柜台取,柜台是透明的,上面放菜肴,下面放碗筷;好多个长长的柜台,上面摆着一个个不锈钢方盘;方盘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菜肴,想吃那样自己拿盘碗来盛,餐具就在柜子里。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和诺敏一起吃饭,她拿夹子往盘子夹菜,诺敏跟在她后面,她告诉诺敏想吃哪个就夹哪个,先要少夹点儿,觉得好吃再来夹。
“还可以来拿一次啊?”诺敏问,那服务员笑着说,“可以,只要你吃得完,拿多少次,拿多少都可以。”诺敏心想,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拿什么,能吃多少拿多少,“各取所需,按需分配”,这不是共产主义么?她记得小时候跟着爷爷到县城参加过一次劳模大会,就和这差不多,鸡鸭鱼肉白馒头管饱,只是菜没有这么好,花样也没有这么多,也不是自己随便拿。诺敏便觉得被调查也没有什么不好,就跟被表扬差不多。吃过早餐,诺敏回房间,一会儿服务员就来叫诺敏,说是领导来了,要和诺敏谈话。调查就是谈话,谈话就是调查,对诺敏的调查是在酒店的一间小会议室进行的,椭圆形的会议桌,诺敏在领导的对面坐了。两个领导,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个问话,一个记录。
问:“你的姓名,籍贯,性别,族别,文化程度,年龄和职务。”
诺敏想,“你们都知道还问,真能装。不知道我是谁为啥把我带来?再说,在达吉喀纳不是问过一遍了吗?”
但是,冲着他们让诺敏坐好车,住好房子,吃高级饭菜,又没有对诺敏大呼小叫,态度还算不错,诺敏就又给他们说了一遍:“我叫诺敏,达吉喀纳人,女,图瓦族,初中毕业,从前养鹅,现在没有职业,也没有职务。”
“你认识李小龙吗?”
“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有关系,但是确切是什么关系,真的不好说。”
“涉及你个人隐私,你也可以不说。”
“也没有什么隐私。就是当年我外公救过李小龙的阿爸,又因为工作,李小龙在我家住了几个月,我们不仅认识了,我还想嫁给他,可是,他有对象了。后来,他离婚了,他想娶我,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没有同意。”
“因为,那时我怀疑我和他是同一个父亲。可是后来我证实了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他己经不在哈达马了。前不久,我接到他电话,他又说他想带我出国,我说再想想。等我想通了,决定跟他结婚,然后他去哪里我都跟随他,可是,他没有了消息。”
“你知道他逃到美国去了吗?”
“我怀疑,是去了美国,但不是逃,他说是给他父亲看病去。说逃到美国去,我才知道,这不是你刚刚告诉我的吗?而且我想你们可能就是因为李小龙才大老远把我带到这儿来调查,可能还是大事,不然在达吉喀纳问问不就行了么?李小龙怎么了,他是美国特务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要和他结婚,但还没有结成,就还能算是跟他有关系吧,再说,他就是当特务也不会告诉我啊。”
“李小龙给过你钱财吗?”
“给过,我外公去世的时候他让乔经理——就是那个乔阎王——送来五千块,我只收了五百。”
“再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如果东西也算,就是有两个手机,我也没有用,除了李小龙,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打电话的人,别人也不需要给我打电话。我从来都不带在身上,两个手机都在达吉喀纳我的屋子里,我全上交。本来那个木头房子也是等我走了就交给村上,在上交鹅场的时候说好的。可是我现在走不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就还得回到村里去,放牛、挤奶、做奶疙瘩,还得住我那个木头房子。”
“诺敏同志,我们是了解李小龙的情况,你要如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积极向我们反映情况,不能避重就轻,更不能包庇他。”
“没有,我都联系不上他,包庇不了他,他不在我那儿。——你们不是说他跑去美国了吗?他肯定是去美国了,之前,他还打电话给我,说要去美国,想带上我。”
“好吧,那我提示一下你,为了建鹅场,他给了你很大一笔资金,不是吗?”
“没给我钱,给我也不能要,那鹅场是乔阎王建的,还给了鹅场二十万流动资金,在鹅场的账上呢,我是一张钞票也没有见。”
“这你不用抵赖,给鹅场的就是给你的,因为鹅场是你的。”
“我没抵赖,鹅场我都给村里了,李小龙给的二十万,还有利润,都在鹅场呢,还有房子、设备、鹅,都交待清楚了,你们可以去查账,不用查我,我身上没有半根鹅毛。”
说起鹅场来,诺敏心里还多少有些委屈。把鹅场交给村上,是为了跟李小龙去美国,结果是“鹅飞蛋打”了,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说的情况我们可以去核实,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鹅场交给村上呢?”
“我是村上养大的,这鹅场是村上办起来为了扶贫的,那鹅也是妮娅书记弄来的,我只是一个养鹅的,而且我己经挣了不少钱了。我想跟李小龙去美国,鹅场不给村上,还能给谁呢?不是我想去美国,是我想嫁给李小龙,李小龙想去美国。我不算叛国吧,再说我也没有去成啊。”
“好吧,你说的情况,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请你看看我们记录的内容和你说的一致不一致,如果一致,请你在这上面签名,按个手印。你先休息,我们向领导汇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明天送你回去。”
第二天,诺敏并没有被纪委送回达吉喀纳去。一大早纪委的那两个领导就来了说:“妮娅同志,谢谢你的配合,经核实,你反映的情况属实,组织上认为,你对党忠诚,热爱集体,为达吉喀纳经济发展做了很大贡献。对你的调查结束。你看,我们给你带来了谁?”
拉开门,进来的是妮娅,还有卡德尔和塔娜。诺敏紧紧地拥抱妮娅,妮娅早己泪流满面,“是姐不好,对你关心不够,让你受委屈了。”
“诺敏,我们就不送你回达吉喀纳了。”纪委的领导同志又对妮娅说,“我把你妹妹交给你了,羡慕你有个好妹妹。”
纪委的领导同志走了,卡德尔拿出了他母亲寄给他的那封绝笔信给诺敏,“诺敏,你看看这个。”诺敏看完了信,呆呆地凝视着卡德尔,突然热泪哗地流下,纵横汹涌,她紧紧地拥抱着卡德尔,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哥哥——”便泣不成声了,塔娜张开双臂,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妮娅在旁边一边擦眼泪一边自言自语:“血浓于水啊,血浓于水!”
大家抱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便分开坐下,卡德尔说:“妮娅书记,对于诺敏,您比血更浓,比亲生更亲。”
“不说这些了,你们兄妹也太悲惨了,今日相认,未来会幸福美满的。”
卡德尔说:“妮娅书记,人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到这个世界是怎样生活的。我和妹妹生而无父,很小又失去了母亲,但我们并不孤单,达吉喀纳就是温暖的家,乡亲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们的日子并不比有父母的孩子苦。小时候好像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爱护。我想建一个最好的幼儿园,让达吉喀纳所有的学前孩子都能免费入园。让所有的孩子都能享受最好的照顾,接受最好的教育。对我自己的身世,我从小就没有多少伤感和自悲,是收到我妈妈的信,反而让我感到有些孤单。我兄妹俩早就像是兄妹了,其实从小诺敏就给我一种亲妹妹的感觉。我想,我要是有一对儿女就好了,我前天还跟塔拉说:‘娶妻生子’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现在我想,没有儿女也没什么遗憾,我有妹妹,将来,妹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卡德尔说的是心里话,他要表达的也是对妹妹的真情实感,可是他不该当着塔娜面哪壶不开提哪壶。结婚这么多年,塔娜没有怀孕。塔娜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去医院检查了,我这辈子不能生育了。”
塔娜是吃了王大师配的打胎药,造成终身不孕不育的,这件事和她跟随王大师去“发财”的那段经历是塔娜终生痛恨的。如果可以从头再来,她宁愿穷得家无隔夜粮。
塔娜低下了头,脸色黯然,像是笼罩了乌云。塔娜还有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名字,叫“乌云遮日勒”。
卡德尔知道自己在不当时间场合说了不该说的话,尽管他并没有伤害塔娜的意思,但真的是对塔娜的伤害。妮娅岔开话题说:“咱们明天回达吉喀纳,郑教授还要置办些柜子、架子、工作台什么的,县上派汽车帮我们送去,高书记也去。今天咱们都好好放松,休息一天。我提议去玛拉奇大哥那儿吃‘达吉喀纳大盘红烧飞鹅去’,也看看老队长大叔,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
从前这“达吉喀纳大盘红烧飞鹅”叫“金芋烧诺敏肥鹅”是达吉喀纳自然生态旅游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商标,凡是卖飞鹅的地方,都在诺敏抱着飞鹅的广告。诺敏让他们把名字改了,把自己的照片撤下来,公司不同意。妮娅就带着诺敏起诉公司侵犯诺敏的姓名权和肖像权。官司打赢了,公司撤了广告,改了菜名,“金芋烧诺敏飞鹅”就变成了“达吉喀纳大盘红烧飞鹅”大家都简称“达吉大盘鹅”,人们关心的是好不好吃,不在乎它会不会飞。
几个人都点头同意妮娅的提议,大家就一起往玛拉奇开的神湖客栈去。
哈达马城没有太高的建筑,居民楼大多是五层。沿街的房子白墙红顶,门脸上也大多装饰了不穿衣服的男女,门窗也搞成拱尖型,门口或大或小蹲着两个石头狮子,说是欧洲风格的建筑。哈达马也不在欧洲,不知为什么要弄成欧洲风格,说是要吸引外国游客,卡德尔就想不通:外国游客要看欧洲风格,为什么不到欧洲去呢?欧洲人要看欧洲风格为什么不在自家看正宗的呢?那时很多的事情都像这欧洲风格一样,匪夷所思。
一大片欧式风格的边儿上,玛拉奇的“神湖客栈”就别有一番风味。白干红枝绿叶的桦林掩映下两栋红松圆木搭成的木头房子,敦厚朴素,像图瓦猎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门前是绿草地,院子也用圆木围成,大门也并不高大,仅能开进一辆普通卡车,就是载重五吨的那种。门楼上匾额写着“神湖客栈”,落款是:木子题。
木子是谁?就是塔娜叫他“李爸爸”的那个老师,姓李名实字木子。
两边门柱上写着:达吉喀纳神仙地,寻璞觅真第一栈。这对联也是出自李老师之手。
玛拉奇见妮娅几个人来了,连忙请进雅间,吩咐上茶烧鹅煮肉,“鹅和羊都要现杀现宰,这都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用最好的酒最好菜来招待,不可以来半点儿虚的。”
妮娅说是要先去看老队长,玛拉奇把大家带去看他阿爸巴特。巴特因为喝酒太多,中了一次风,己经下不了床了,说话也不利索,但眼睛还有神,头脑也清楚,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巴特拉着诺敏的手说:“我家青格……对不住你,他也是为……为你好。是李……李小龙给他……打……电话,说……要带你去……去美国……”巴特说着哈喇子就从嘴角上流出来。
诺敏给擦去哈喇子,握着巴特的手说:“您不要说这个了,我知道了,虽然我们没有结婚,但青格还是的我亲人,我的好哥哥。您也永远都是我的阿爸。”
“你阿爸叫……叫……张大浪。”巴特说。
“我知道了。”诺敏指指卡德跟巴特说,“他爸爸也叫张大浪,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巴特点点头,像是他早就知道似的,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惊异。大家一一到床前跟巴特握手问好。巴特抬手指着诺敏,“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巴特说。
大家看巴特要单独跟诺敏说,就纷纷向巴特摆摆手,接蹱而出了。
大家走后,巴特拉着诺敏的结结巴巴地告诉诺敏,小木匠乌勒吉确实是巴特的种,本来是想着赛罕有了小木匠就能活下去,谁承想赛罕难产死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赛罕。乌勒吉愿……不愿意……当小木匠,乌木匠认不……认乌勒吉,顺其……自然吧,乌木匠己经有……儿子了,不是乌勒吉……是玛拉奇。玛拉奇是……木匠乌玛尔……的儿子,雪乎拉嫁给我……的时候就怀上了……木匠的种。”巴特说把玛拉奇当亲儿子养,只有他和雪乎拉知道。还说等自己死了以后,让诺敏告诉木匠乌玛尔玛拉奇是他儿子,现在可以做DNA。
“让乌木匠也有个安慰,人没后是很绝望的,不知道自己有后的也一样。”巴特对诺敏说。
诺敏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大哥玛拉奇,他竟然是木匠乌玛尔的儿子。玛拉奇问诺敏鹅场捐出去了,打算干什么?“不行就来神湖客栈,咱俩合伙各一半,你当经理,我管干活儿。”
诺敏说:“我想去上学,妮娅姐姐,你说过要帮我的。”
妮娅说:“你可以报个自学考试,你可以先考大专。”
诺敏说:“自学不行,我不在乎文凭,我只想能进真正的大学去好好地上课,学到知识,能不能拿上文凭对我没有什么用。”
“新疆大学有自学考试辅导班,寒暑假上课。只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郑教授到咱们那儿去搞哈熊菇栽培实验,需要一个生活助理,其实也就是保姆,主要负责做饭打扫卫生什么,当然也参与实验。我觉得你合适,最主要的是我放心。你考虑一下,我不勉强你。”
卡德尔说:“这得先看看教授是个啥样的人,才能做决定。”
塔娜说:“人我见过,人家老两口都来了,真知识分子,科学家,都是研究食用菌的。还带了两个学生,是研究生。给他们做上几年饭,出来少说也能有个副教授的水平。”
卡德尔说:“那行,真知识分子行,现在叫知识分子的水货太多。”
“妮娅书记从乌鲁木齐请来的客人,就是咱们达吉喀纳的客人,应该请过来,让我好好招待。还有你的李老师,也叫过来,也好陪一陪教授,他们都是真正的文化人。”玛拉奇说着,看看妮娅又看看塔娜,妮娅点头,塔娜也点头。
“谢谢大哥!”塔娜说,“我这就去请他们来。”脸上绽开了欢笑,像一朵盛开粉红月季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