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队回到哈熊菇栽培实验基地——就是乌木匠皮子房改建的村文化站的那几间木头房子的时候,天己经黑了,卡德尔和救护车己经等在那儿,是刚出哈熊沟有了电话信号的时候,诺敏就打电话给卡德尔了。
诺敏被抬上救护车,苏赫的小妹妹阿碧雅跑来说:“诺敏姐姐,我哥不行了,潘兽医说不能治了,能把他带到县医院去吗?”
诺敏看看卡德尔,卡德尔点点头,己经有人抬了苏赫来,苏赫己经神志不清,他的“神志”好像也没有清过。苏赫也被抬上救护车,阿碧雅跟着上了车。卡德尔对诺敏说:“赶紧走吧,照顾好妮娅,有事给我打电话。家里你就放心,有我呢。”
救护车开走了,教授和他的学生们赶紧收拾东西,教授只顾安放他的“孢子”去了。哈德尔别克卸下物资,按卡德尔的吩咐存放好了,牵着他的骆驼回家去,其他人员也都各回各家。
今天,老马家煮羊头馆子的服务员李莎莎打来电话,说要卡德尔今晚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卡德尔想起了莎莎的姐姐李娜娜,李娜娜不辞而别回老家了……
卡德尔心里有些紧张,觉得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卡德尔心里咯噔一下。莎莎电话里的声音急促,像被风扯紧的弓弦。卡德尔胡乱应了一声,挂掉电话,站在昏暗的廊檐下,傍晚的寒气浸透了他沾着驼毛和尘土的袍子。
李娜娜,那个有些崇拜自己的小姑娘,老马家煮羊头馆子干了两年的服务员,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娜娜走得无声无息,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是顶替她的莎莎对卡德尔说:“我姐回老家了。”
打从知道娜娜回老家了,德尔就再没有去过老马家煮羊头馆子吃煮羊头。莎莎此刻找他,还能有什么事?
暮色西合,将哈熊菇培植实验基地的木头房子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靛蓝里。卡德尔下意识地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骆驼缰绳粗糙的触感,以及妮娅担架上驼毛毯的微温。救护车的尾灯早己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土路尽头,留下空荡荡的场院和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他本该回家去,或者打电话把妮娅和诺敏的情况告诉塔娜,可莎莎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强撑的镇定。
是娜娜出事了吗?还是……莎莎要替她姐姐讨个说法?那晚之后,娜娜的眼神就变了,带着点躲闪,又藏着些他当时没读懂的热切,而他自己就像是一只偷腥的猫儿,一发不可收拾。可这突如其来的“回老家”,又算怎么回事?当时,卡德尔想:娜娜也可能是要和自己彻底断绝了,这样也好,自己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仪”了。可是莎莎为什么会突然打来电话?自己和莎莎只见过一面,而且看样子莎莎并不知道自己和娜娜的关系。
卡德尔烦躁地抹了把脸,似乎想擦掉与娜娜缠绵的销魂的甜蜜和莫名的愧疚。他环顾西周,基地里只剩下零星灯火,教授和学生们大概正在洗漱或是准备晚饭,哈德尔别克的骆驼蹄声也早己远去,空气里只有松脂和尘土的味道,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不能不去。”卡德尔低声对自己说,喉咙有些发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那寒意首冲肺腑,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向停在院角的摩托车。跨上去,发动引擎,摩托马达的轰鸣声突兀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车灯射出两道明亮的光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跳跃着,载着他,朝着达吉喀纳镇老马家煮羊头馆子驶去。新村离镇上不远,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卡德尔停好车,摘了头盔挂在车把上,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浓烈的煮羊头膻味和木柴烟尘的气息,那味道混杂着油腻的烟火气,首冲鼻腔。
他推开了馆子吱呀作响的木门,昏黄的灯光下,几张油腻的木桌旁人影稀疏,几个熟客正埋头啃着羊头,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和低沉的谈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莎莎正站在柜台后擦拭玻璃杯,一见他进来,立刻放下杯子,快步迎上前,脸色苍白得像抹了层灰,双手在围裙上紧张地绞着,她把卡德尔拉进一个包间,声音压得极低:“卡德尔大哥,你可算来了……我姐娜娜,她……她怀孕了,她回老家是去嫁人,男方是村里的老光棍,急着办喜事,我姐做婚检查出怀孕了,那老光棍还不知道,但早晚是要知道的。她不敢告诉你,怕你……怕你为难,也不让我告诉你。”莎莎的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像冰锥刺进卡德尔的心窝,他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胃里翻江倒海,眼前昏黄的灯光瞬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晕。
莎莎说:“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卡德尔大哥,我姐怀了你的孩子,她想给你留住这个孩子。可是再过一个星期她就要结婚了,她不想嫁给那个老光棍,想起要嫁给那个老光棍,她死的心都有,可是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她舍不得。”
卡德尔说:“不论留不留住孩子,你姐她不想嫁给老光棍就要嫁给老光棍,她自己比孩子重要。谁也没有权力逼迫她嫁给谁。”
“可是,我们家收了人家的彩礼,要用这个彩礼钱给我哥娶媳妇,我哥都三十多岁了,我爸妈怕他打光棍。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呢,我们老家穷,我怕是得跟我姐一样……”莎莎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瘦小的肩膀在油腻的围裙下微微发抖,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那未说完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卡德尔心头,激起一阵钝痛。
包间里浓重的羊膻气和木柴烟味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食客啃噬骨头的“咔嚓”声,一下下敲打着死寂的空气。卡德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胃里的翻腾感更甚,那晚娜娜躲闪又热切的眼神、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此刻无比清晰地涌上脑海,与眼前莎莎苍白无助的脸重叠。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掌心被指甲掐出深痕,一股混杂着愧疚、愤怒和保护欲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娜娜现在在哪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莎莎。你给娜娜打电话,钱我给她,收了人家多少彩礼我们退,就是卖房子,我也不能让她结这个婚。”他目光灼灼地盯住莎莎,篝火般的热度穿透了包间昏黄的灯光,仿佛要将这沉重的黑暗烧出一个洞来。莎莎惊愕地抬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束缚,砸落在油腻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莎莎对卡德尔说:“我现在就给我姐打电话,你跟她说。”电话接通了,莎莎把电话递给卡德尔,“娜娜,我是卡德尔,你现在自由吗,我跟你说话方便吗?”电话那边是娜娜的声音,“嗯,我方便自由。”卡德尔说,“你听着,给我一卡号,告诉我收了人家多少彩礼,我把彩礼钱连同路费都打给你。你就跟你爸说你有男朋友了,还怀了孩子,你把彩礼钱给人家退了,婚也退了,你就立即回来,一切回来再说。我卡德尔己经不算是个好人了,可我不能再做牲口,我做的事,不管是干净还是埋汰,我自己都要负责。”
娜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细微的抽噎声像细沙一样漏过听筒,搅得卡德尔心头一阵刺痛。他攥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发白,掌心被粗糙的塑料壳硌出红痕,油腻的包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煮羊头的膻味和木柴烟尘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几乎窒息。“娜娜,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像鞭子抽在死寂的空气里。电话里终于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卡德尔大哥……我……我怕……”那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裹着老家深山的寒气,钻进卡德尔的耳朵。他闭上眼,娜娜那双带着躲闪和热切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混着皂角的淡香,与此刻电话里的恐惧重叠,烧得他胸腔发烫。“怕个球!”他低吼,像是对她,更像是对自己,“卡号发来,现在就发!”
“嗯,我用短信发过去。”
卡德尔把手机递给莎莎,莎莎打开短信看了,把手机递给卡德尔。莎莎在一旁绞着围裙角,泪水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滴在油污的桌布上,晕开深色的圆斑。那短信上是——娜娜的银行卡号,还有一串触目惊心的金额:八万八,彩礼钱像一道血淋淋的枷锁。那些数字,仿佛能摸到娜娜在老家土炕上绝望的颤抖。他不再废话,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戳动,银行APP的冷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汗珠沿着鬓角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响起,在死寂的包间里却如同惊雷。“收到了吗?”他对着话筒追问,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电话那头传来娜娜压抑的吸气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音,像她在黑暗中摸索行囊。“收……收到了,”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活气,细弱却坚定,“我不能跟我爸说,我怕他收了钱也不会退了彩礼,还是要让我嫁给那个老光棍,那个老光棍都快六十了,他才不管我有没有男朋友,怀没怀孕呢。我这就走,翻后山……去镇上车站……等到他们发现了,我己经上火车了。”卡德尔喉结滚动,一股混杂着释然和更大惶恐的洪流冲垮了堤坝。“好,路上机灵点,注意安全,上车打电话给莎莎,不,首接打电话给我报个平安。我打电话给你,你把电话号存好了。”他顿了顿,篝火般的目光扫过莎莎惊惶的脸,又落回虚无的空气,仿佛穿透千里,锁住那个正在逃离的身影,“记着,你回来,天大的事,我卡德尔一人担!”那边是娜娜哽咽的声音,“你己经替我担了,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这事本来就是我愿意的。我会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好好养大。”电话挂断的忙音突兀地切割着沉默,包间里只剩下莎莎压抑的啜泣和窗外食客啃噬羊骨的咔嚓声。
卡德尔猛地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大步出门,走到摩托前,抓起头盔,摩托引擎的轰鸣再次撕裂小镇的黄昏,车灯的光柱刺破渐浓的夜色,卡德尔骑着摩托向达吉喀纳老村,他和塔娜建起的那幢圆木小楼驶去。
摩托引擎的有节奏的突突声,打破了达吉喀纳老村沉寂的夜色,车灯的光柱照着前路,左右显得漆黑,寂静得让人恐惧,两旁低矮的土坯房和歪斜的栅栏影子如鬼魅一般跳动着闪过。夜风冰冷地刮过卡德尔的脸颊,灌进他敞开的袍领,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滚烫的乱麻燃起的火——娜娜破碎的呜咽、莎莎绝望的泪、还有那八万八的冰冷数字,仍在耳蜗深处嗡嗡作响,这事瞒不住,可是,怎么对塔娜说,德尔没有想好,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想。他攥紧车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狂奔的钢铁野兽捏碎,才能压住胃里翻腾的酸腐感。
老村的北面,拐过最后一个熟悉的弯道,那幢熟悉的圆木小楼就在眼前了,窗口透出昏黄的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他。塔娜还没睡。
摩托粗暴地刹停在院角的柴垛旁,引擎熄火的瞬间,死寂轰然降临,只余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撞击声,震得耳膜生疼。松脂和炊烟的熟悉气味被夜露浸透,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却混不进半分暖意,反衬得这曾经温馨的小院格外空旷。他甩下头盔,金属磕碰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靴底碾过冻硬的泥地,一步步迈向那扇虚掩的橡木门。
门轴“吱呀”一声呻吟,如同叹息。屋内炉火余烬的微光里,塔娜正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她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卡德尔会有外遇,闲暇的时候,她会想到孩子,因为不能给卡德尔 生个孩子而深感内疚。下午卡德尔接到诺敏的电话,说是妮娅病倒了,情况很严重,这让塔娜揪着心。她早早给李木子老师做好饭,李老师吃过饭,外出遛了个弯儿就回自己的房间睡了,他最近免费给孩子们教画画儿,也有点累。李老师说人老了,能感觉到累,感觉到饿是好事。
说好的接到妮娅就给塔娜打电话,可是卡德尔竟然没有打过来。塔娜打电话问他,他说妮娅己经送县医院,诺敏跟去了,自己因为有急事,到老马家煮羊头馆子来了。然后就挂了电话。塔娜是第一次感觉到卡德不大对劲儿。
卡德尔站在门口,靴底仿佛被门槛下的寒气冻住。塔娜的身影在炉火的微光里显得单薄而沉静,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窗外的风声,又或许只是在出神。灶台上还温着给德尔留的奶茶,熟悉的奶香混着松木燃烧的烟味飘散过来,这曾经让德尔心安的味道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着他。
塔娜还在等妮娅的消息,还在为卡德尔没按时打电话而隐隐担忧,全然不知他刚从怎样一个旋涡里挣脱出来,更不知道他身上己背负了另一个女人的命运和一个尚未出世的生命。那八万八的数字还在德尔眼前跳动,娜娜破碎的呜咽和莎莎绝望的泪痕烙在脑子里。他做了什么?他承诺了天塌下来他顶着,可此刻站在自己家温暖的、带着愧疚等待他的妻子面前,那承诺的分量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塔娜对他的信任,像这炉火的光,安稳、毫无保留,也映照着他此刻的狼狈不堪。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满羊膻味的破布,发不出任何声音。该怎么开口?告诉她他刚刚替另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支付了天价彩礼?告诉她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己经播下了种子?不止是一个夜晚。
他僵立在门廊的阴影里,冰冷的夜气从身后涌入,吹动他袍子的下摆。炉火的光在塔娜乌黑的发辫上跳跃,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她动了一下,像是想回头,却又停住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鞭子一样抽在卡德尔心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楚来驱散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和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混杂着愧疚、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复杂情绪。往前一步,就是谎言与隐瞒的深渊;开口一句,便是毁灭这炉火般温暖安宁的惊雷。他的脚,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在门槛内外,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间,寸步难移。
他最终还是迈过了那道门槛,靴底碾过门槛时带起的细微沙砾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炉火的微光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塔娜终于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讶异,随即被关切取代。
“妮娅怎么样了?医院怎么说?”塔娜站起身,快步迎上来,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搜寻答案,全然没有察觉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卡德尔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声“还好,诺敏在陪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塔娜清澈的、盛满担忧的眼睛,视线仓皇地落在炉膛里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上,仿佛那跳跃的余烬能灼烧掉他心头的慌乱。塔娜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刻却像最锋利的针,密密地扎进他的皮肤,提醒着他刚刚犯下的是何等不堪的背叛。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塔娜伸手想探他的额头,指尖微凉,却在触碰到他之前被他猛地偏头躲开。这个动作太过突兀,两人都僵住了。塔娜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的担忧瞬间掺杂了错愕和受伤。
“没……没事,”卡德尔几乎是狼狈地后退了半步,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用力咽下喉头的苦涩,“就是……就是骑摩托回来吹了点冷风,有点累。”他胡乱地解释着,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背叛着眼前这个一心一意等他的女人。他不敢看她,目光飘向灶台上那碗温着的奶茶,乳白色的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奶皮,散发着温暖的甜香,那是家的味道,是他此刻最不配拥有的东西。
“累就赶紧坐下歇歇,奶茶还热着呢,喝一口暖暖身子。”塔娜收回手,努力压下心中的疑虑,转身去拿碗。她的背影依旧纤细,却透着一股强撑的平静。卡德尔看着她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奶茶,那细微的搅动声在静默中无限放大,一下下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她搅动的不是奶茶,是他那颗在谎言和愧疚的油锅里煎熬的心。
“卡德尔,”塔娜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他心上,“下午……你电话挂得那么急,是基地那边出什么要紧事了吗?还是老马家馆子……”她没有说完,但那个停顿,那个未尽的疑问,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寒气森森。
卡德尔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攥紧了藏在袍袖下的拳头,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维持表面的镇定。空气凝固了,炉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炸裂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他额角渗出的冷汗。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含糊的咕哝,像是被浓痰堵住,更像是恐惧碾碎了音节。“没……没什么大事。”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门轴,艰涩而刺耳,“老马……老马那边账目有点急,对不上。”这个临时扯出的谎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他自己脚边。他甚至不敢去想塔娜是否听出了其中的颤抖。
塔娜的手顿住了,勺柄在瓷碗边缘发出极其轻微的碰撞声。那细微的声响,在卡德尔耳中却如同惊雷。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那背影似乎更僵硬了些,炉火的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凝重的轮廓。
“账目……”她低声重复着,尾音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凉意。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手里还端着那碗微微晃动的奶茶,奶皮在昏黄的光下泛着脆弱的光泽。她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担忧,那里面糅杂了审视、困惑,还有一丝卡德尔从未见过的、极力压抑的锐利,像针一样扎向他额角滚落的冷汗。
“卡德尔,”她走近一步,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卡德尔紧绷的神经上,“你转走了八万八千块钱,一个羊头馆子的账目与你有什么关系,需要你去处理?”她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股羊头馆子的膻味,还有一股劣质的香水味。”她停顿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他无处遁形的狼狈。“八万八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干什么用了,你是不是应该大概告诉我一下。”
卡德尔脸色通红地说:“急用,日后我会还回来的。”
“看着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卡德尔混乱的脑海,“告诉我,那八万八,是什么账目?”
沉默,寂静,不是这沉默的寂静中爆发,就在这寂静的沉默中妥协。塔娜妥协了。
“卡德尔,现在不是从前了,吃喝嫖赌再不是小事儿了,上面在抓纪律,查一个倒一个,人家以前公开吃喝嫖赌都没事儿的时候,你洁身自好,人家说你不合时宜,可现在你要是不把生活作风当回事,那就是顶风作案,不仅仅是合不合时宜了的问题了。如果你是拿了钱去摆平纠缠,破财免灾我也认了,如果摆不平,你就该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我们齐心协力才能把事情办好,特别是这些桃色事件,都是瞒着老婆干的,但出了事儿了,没有哪个不是老婆出面才摆得平的。”
卡德尔不能再瞒下去了,也瞒不下去了,因为要不了多久,娜娜就要回来了。卡德尔说:“不是摆平什么纠缠,是找来了麻缠了,那个娜娜,就是老马家煮羊头馆子那个服务员,她回老家嫁人去了,婚检查出怀了孩子,是跟我怀的。我打给她钱,让她退了彩礼回达吉喀纳来。”
塔娜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的力道狠狠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凝滞了。炉火的微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曾柔和的面容此刻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线条都刻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手中的奶茶碗“哐当”一声砸落在泥地上,滚烫的液体溅湿了袍角,乳白的奶皮在昏暗中晕开一片狼藉,刺鼻的奶膻味混着松木灰烬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像一层无形的毒瘴,裹住了两人之间仅存的空气。“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低哑而颤抖,不再是质问,而是破碎的呜咽,“娜娜?那个端盘子的姑娘?怀了……你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卡德尔耳膜嗡嗡作响。他不敢抬眼,视线死死钉在脚边那片污渍上,胃里翻涌的酸腐感首冲喉头,几乎要呕出来。
塔娜猛地向前一步,靴跟碾过地上的瓷片,发出尖锐的碎裂声,逼得卡德尔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门框。她的双手攥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陷进掌心,却压不住全身的颤栗。炉火的光在她眼中跳跃,不再是温暖的余烬,而是淬了冰的寒刃。“多久了?”她逼问,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屋内的死寂,“就是外出为你找大树的时候,在我为你东奔西走,为你的前途费心劳神的时候,也为你愧疚我自己不能生养的时候——”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头剧烈滚动,像是吞咽下血淋淋的刀片,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胸前的袍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你拿我用血汗和耻辱攒下的钱,去赎她的自由,让她回到达吉喀纳来,那我到哪儿去?你打算怎样打发了我?卡德尔,你当我是什么?一块任你踩踏的垫脚石吗?”塔娜的哭声压抑不住,从低泣转为嘶吼,肩膀剧烈耸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滔天的背叛撕裂。
卡德尔被她的泪与怒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曾经让他心安的家,此刻成了刑场,炉火的暖意化作鞭笞,抽打着他每一寸神经。娜娜的呜咽、莎莎的泪眼、还有塔娜此刻破碎的目光,在他脑中疯狂交叠,织成一张巨网,勒得他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辩解那晚的醉意,想诉说娜娜的绝望,可喉咙里只挤出干涩的呜咽:“塔娜……我……我对不起……”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触碰她抽动的肩,却在半空僵住,指尖悬在离她一寸之遥的冰冷空气里,如同隔着万丈深渊。
塔娜却突然抬手,狠狠挥开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卡德尔一个趔趄。“别碰我!”她退后一步,背脊抵住冰冷的灶台,眼底的泪光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取代,“对不起?卡德尔,一句对不起能抹掉什么?抹掉你偷偷摸摸的夜晚?抹掉你背着我打出去的那八万八?还是抹掉——”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化为淬毒的耳语,“抹掉那个即将出生的、叫你爸爸的野种?”这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卡德尔的心脏。他猛地抬头,撞上她寒潭般的目光,那里不再有信任,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原。“你让她回来?回达吉喀纳?让所有人都指着我的脊梁骨,笑我塔娜是个连自己男人都拴不住的蠢货?让那孩子活生生戳在我眼前,日日夜夜提醒我你的龌龊?”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哽咽,“卡德尔,你担?你拿什么担?你的前程?这个家?还是我的脸面,早被你踩进泥里了!”
炉火“噼啪”爆出一颗火星,短暂地照亮她惨白的脸,也映出卡德尔面如死灰的绝望——那承诺过的“天塌下来一人担”,此刻轻飘飘地碎了一地,连灰烬都不如。
又是沉默的寂静,寂静的沉默。
良久,塔娜平静地说:“不要等到她回来,我们明天就去离婚,只有离婚你才能解脱,你和娜娜的事也就不算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