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青石巷
第六章 匠骨生香
寒露那日,青石巷飘起牛毛细雨。春娥把染血的苗绷架在祠堂废墟上,银针牵着人发穿过靛蓝土布,针脚落下处,焦黑的梁柱竟生出嫩绿菌丝。
"妹伲,莫绣了!"吴婶子兜着围裙跑来,竹篮里的艾叶粑还冒着热气,"王有福带推土机进村了,说要平了这阴森地..."
周牧云正在龙潭边测绘。青铜尺浸水后显出的星图,正与潭底石刻的"二十八宿镇煞位"吻合。他忽然听见潭水深处传来凿击声,像是百年前周妙清在敲打梁架。
"云哥儿!"春娥赤脚奔来,苗裙沾满泥浆,"九斤伯托人捎来这个!"油纸包里是半截雕花凿,刃口刻着"妙清"二字。凿柄中空处塞着张血书:"今夜子时,以骨为榫。"
推土机的轰鸣震落瓦砾。王有福举着铁皮喇叭喊话:"社员同志们!建水电站是造福子孙..."他的声音突然变调——推土机碾过的地方,地缝里涌出暗红液体,带着沉香味。
老银匠突然从围观人群钻出,掏出土家师刀划破掌心:"血浸沉香,这是鲁班厌胜术!"血珠落地瞬间,地底传来梁架接合的闷响。春娥的绣绷突然腾空,人发绣线在雨中绷出完整的祠堂结构图。
周牧云跃入地缝。腐土层下,七根金丝楠呈北斗状排列,中央位置赫然缺了根横梁。他摸出焦黑指骨按在缺口,骨节忽然生出菌丝般的木纹,与楠木脉络融为一体。
"拦住他!"王有福的跟班正要跳下,春娥突然甩出苗绣百褶裙。三十六片裙摆上的蝴蝶同时振翅,银粉迷了众人眼。吴婶子趁机泼出整坛雄黄酒,地缝里腾起的白雾中,隐约有女子吟唱《上梁歌》。
子夜时分,暴雨倾盆。周牧云跪在接骨处,青铜尺上的星斗与潭底石刻遥相辉映。春娥割破十指,血珠顺着绣线渗入地脉:"阿太,您教的以血引线..."
地动山摇间,废墟中升起三十六根菌丝缠绕的梁柱。焦木表面绽开木菌花,形如《营造法式》中的莲花斗拱。周九斤踉跄着冲破看守,手中墨斗线弹向主梁:"上梁大吉!"
王有福的推土机突然熄火。车灯照亮雨幕,众人惊见菌丝在驾驶舱疯长,眨眼间织成张傩戏面具。戴白虎纹面的龙三爷从林间走出,手中排篙挑着盏河灯:"排帮兄弟送梁木来了!"
十三艘木排冲过野人湾,每根楠木都系着红布条。放排汉子齐吼《拉纤号子》,声浪震落山崖的悬棺。周牧云看见最大的棺木在雨中溶解,露出里面千年不腐的鲁班锁。
春娥的银针突然脱手飞向主梁。针鼻刻字映着闪电,现出"以骨为香"西字。菌丝缠绕的梁架开始抽枝发芽,焦土里钻出碧绿的瓦松,断壁残垣间绽放木雕海棠。
王有福瘫坐在泥泞里,手中批文被菌丝蚕食。他忽然指着主梁尖叫:"鬼...鬼画符!"只见新生的梁木上浮现血色纹路,正是周妙清当年刻在飞云楼的厌胜图。
周九斤点燃三丈长的艾草绳,青烟中走出个绾髻女子的虚影。她缺失的无名指轻点鲁班尺,废墟间突然立起完整的祠堂幻象——明代砖雕与军事建筑交融,飞檐上蹲着青铜螭吻。
"是飞云楼倒影!"老银匠颤抖着下跪。周牧云触摸幻影中的砖墙,掌心传来木纹脉动。春娥的苗绣帕子被风卷上藻井,蝴蝶停在某个榫卯节点,菌丝瞬间凝固成金丝楠木。
鸡鸣破晓时,废墟己成军木建筑。梁间垂落灵芝状斗拱,地砖缝隙生着发光的夜交藤。周九斤着主梁上的菌纹:"这才是真正的鲁班术——以天地为工坊,化腐朽为神奇。"
公社的吉普车在村口急刹。王有福连滚带爬去告状,却见调查员正捧着《女匠营造录》抄本惊叹:"这是改写建筑史的发现!必须立即保护..."
霜降那日,春娥在藻井下发现口陶瓮。瓮中藏着周妙清的嫁衣,衣上苗绣记载着以人发为筋的古法。当嫁衣展开时,梁架间菌丝忽然开花,数百只蓝蝶从花芯涌出,绕着青石巷盘旋不去。
周牧云把螭吻钥匙埋进龙潭。潭水倒映的飞云楼影渐渐淡去,青铜尺上的星斗却永远留在了菌木梁架间。他翻开新钉的牛皮本,首页写着:"匠骨不朽,终化春泥。"
远处传来新学徒的斧凿声,菌丝建筑在秋阳下流转着金丝楠的光泽。春娥坐在门楼前绣着族谱,发间银梳映出周妙清欣慰的笑脸。青石巷的炊烟升起时,百年风雨都化作了木纹深处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