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季风裹挟着咸腥扑面而来时,许砚舟正在调试水下摄像机。珊瑚礁在浅滩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考古队的工作船像片枯叶漂在碧蓝的海面。他抬手抹去镜头上的水珠,忽然看见潜水梯旁闪过一抹亮橙色——沈星遥刚结束下潜,湿漉漉的长发贴在颈间,潜水服勾勒出的线条比他镜头里的珊瑚还要流畅。
"许导,三号舱的陶片又发现新纹样。"她摘下咬嘴,吐出的气泡在阳光下碎裂。许砚舟递过毛巾,指尖触到她手腕的水温计,指针停在22℃——那是深海最危险的临界温度。
这是他跟拍"南宋商船遗址"考古项目的第七天。作为专注非遗文化的纪录片导演,他本想拍摄渔民晒制海盐的过程,却被考古队队长老王硬拉来记录这场水下发掘。起初他对沈星遥这样的"技术派"充满偏见,首到看见她在十米深的水底,用特制毛刷清理陶罐上的藤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的雏鸟。
"这个纹样像不像雷州窑的缠枝莲?"深夜的工作舱里,沈星遥将刚出水的陶片摆在灯光下。许砚舟凑近观察,釉面的冰裂纹路间,竟嵌着半枚海贝。他下意识拿起微距镜头拍摄,却不小心碰倒了她的潜水日志。
"小心!"沈星遥慌忙去捡,日志却翻开在夹着贝壳书签的那页。许砚舟瞥见上面用防水笔写的字:"第47次下潜,遇见他拍珊瑚产卵,镜头盖掉进海沟。"他想起三天前那场意外,自己为捞镜头差点被暗流卷走,是沈星遥突然出现,用脚蹼勾住他的BCD背心。
工作船突然剧烈摇晃,打断了回忆。老王冲进舱内,脸色煞白:"台风预警升级,我们必须立刻撤离!"沈星遥猛地站起来,潜水电脑表在腕间闪着红光:"不行,五号舱的文物还没做标记!"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许砚舟抱着摄像机躲在舱口,看见沈星遥执意要再次下潜。她的橙色潜水服在灰蓝色的海面格外醒目,像朵即将被吞噬的火焰花。"沈星遥!"他抓起备用气瓶追出去,却被老王死死拉住。
水下的世界一片混沌。沈星遥打亮手电,光柱刺破翻腾的泥沙,照见散落的青瓷碎片在海流中浮沉。她刚要给一只缠满海藻的瓷碗拍照,突然听见 regulator 发出异常的嘶鸣——氧气罐的密封圈不知何时破裂了。
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她。她拼命按住漏气口,却感觉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视线开始模糊时,一道光束穿透黑暗,许砚舟的脸出现在面镜前。他扯下自己的二级头塞进她嘴里,气泡从他咬紧的牙关溢出,混着海水流进她的喉咙。
上升过程异常艰难。许砚舟用手臂环住她的腰,脚蹼奋力打水。沈星遥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透过潜水服传来,急促却坚定。当他们终于浮出水面,搜救艇的探照灯恰好扫过,照亮他额角正在流血的伤口——那是被坠落的锚链擦伤的。
"为什么要来?"躺在医疗舱的病床上,沈星遥看着许砚舟额上的纱布。他正在剪辑白天的素材,屏幕蓝光映着他疲惫的脸:"你的日志里说,每个文物都该有被记录的机会。"他顿了顿,鼠标停在她清理陶片的画面,"包括你。"
台风过境后的海面格外平静。考古队被迫撤离,许砚舟却留了下来,在海边租了间小屋剪辑纪录片。沈星遥每天都会来看他,带着新鲜的海螺和晒干的海带。他们会在夕阳下辨认陶片纹样,或者坐在礁石上听海浪声。
"这个给你。"某天傍晚,沈星遥递给他一个防水盒。里面躺着半片宋代青瓷,釉色像雨后的天空,断面却缠着一圈细密的铜丝。"在五号舱找到的,像是修复过。"她的指尖划过铜丝,"就像我们。"
许砚舟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在水下,她靠在他怀里呼吸的瞬间,想起她潜水日志里没写完的句子。他刚想开口,手机却响起——老王发来消息,说深海探测仪发现了沉船的完整舱室,需要立刻返回。
分别来得猝不及防。沈星遥走的那天,海面上起了薄雾。她塞给他一个新的潜水日志:"这次的发现太重要,可能要在水下待很久。"她的眼睛像被雾气笼罩的海面,"别等我。"
三个月后,许砚舟的纪录片《沉渊》获得国际大奖。颁奖典礼当晚,他收到沈星遥的邮件,只有一张照片:她站在巨大的宋代商船残骸前,手里举着那半片青瓷,背景是幽蓝的海水和摇曳的海带。邮件正文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附件——她的潜水日志。
他颤抖着点开文档,最新的记录停在最后一次下潜:"第108次下潜,发现完整的瓷器窖藏。许砚舟说每个文物都该被记录,那我呢?我记录了他拍珊瑚的样子,记录了他为我冒险的样子,记录了他看我时,眼里比深海更亮的光。"
日志的最后,是她用防水笔写的一句话:"如果我再也上不来,请把这片瓷片埋在我们坐过的礁石下。它修复过,就像我们的相遇,破碎却完整。"
许砚舟连夜飞回南海。在那个雾蒙蒙的清晨,他带着瓷片来到他们常坐的礁石旁。海浪拍打着礁石,像在诉说着沉渊里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地将瓷片埋进沙里,突然发现背面刻着细小的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后来,有人在南海的潜水点发现了一座特殊的"海底博物馆"。在沉船遗址旁,固定着一个防水的影像装置,循环播放着许砚舟拍摄的画面:沈星遥在水下微笑的样子,阳光透过海水洒在她身上,像披着一层流动的金纱。而在珊瑚丛生的礁石下,半片青瓷静静躺着,铜丝在海流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着深海的回响。
许砚舟再也没有离开那片海。他在海边建了座小屋,继续拍摄着海洋里的故事。每当夕阳西下,他会坐在礁石上,看着远处的工作船,仿佛还能看见那抹亮橙色的身影从海水中升起,带着一身星光,对他说:"我回来了。"
小屋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里,沈星遥戴着潜水镜,手里举着那半片青瓷,背景是湛蓝的海水和隐约可见的沉船轮廓。照片的右下角,许砚舟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你是我镜头里,最珍贵的文物,也是我生命中,最沉的渊。"
南海的季风依旧每年如期而至,带着咸腥的气息,拂过海边的小屋,拂过埋在礁石下的瓷片,也拂过许砚舟鬓角新添的白发。他知道,有些相遇,就像深海里的沉船,即使被时光掩埋,也依然在记忆的海底,发出永恒的回响。而他,将用余生的镜头,记录下这份沉渊里的爱,让它在时光的长河中,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