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城东,子时三刻。
黑影穿街破雾,归义军东门大军列犹如黑色浪潮,一波接一波地在城门附近集结。
严蕊被安排在一支三人小队中,走在中列偏后。她左手紧紧抱着绘图本,右手握着炭笔,背后还挂着个急救袋。
这是她临走时苏也棠给她带的,里面是纱布,酒精和缝衣针,以及一些金疮药。
临安保卫战时她见过,也参与过守城,白破奴断臂后歇斯底里的哭喊,依然让她记忆犹新。
此时绍兴城外,她身边依旧是黑甲的归义军,三人队形呈“品字形”,把她牢牢护在中央。
为首举盾的突破手,正是崔六郎,江北邢州人,虎背熊腰,一双眼睛却亮得像能穿透夜色。他回头咧嘴笑道:
“严蕊妹子,放宽心,有俺们仨护着你,哪怕天塌了也有俺来扛。
你要画谁就画谁,但必须得在俺们仨中间,这是沈娘子亲口安排的,保得万全。”
严蕊忙不迭点头:“听几位郎君的,听几位的。”
右侧弩手,李西方,临安本地人,先前是城南口那条街卖油条的。
几个月训练下来,他意外发现了自己的新天赋:射弩。他的弩能穿过铜钱圆环,一箭串起三枚铜钱。
他插话道:“说起来,这回打的这些绍兴少爷兵,成不了气候。要是真撞上金狗,就没这么轻松了。”
他嗓音一低,指着前方不怎么高大的绍兴城墙:“金贼来临安的时候,我还没参军。
眼睁睁看着他们身中三箭还能爬上我们的城墙。
那是真杀疯了……要不是归义军不要命地跟他们拼,咱们怕是见不到今天了。”
他前半句平淡,后面说到归义军时,却带着骄傲。
严蕊飞快记下,不怎么沉重的棉甲压得她有些冒汗。
身侧的护卫刀手,丁西郎,白净温和,看上去年纪不大。他低声插嘴道:
“……我家绸缎铺在临安城里开了三代人。这次……我是偷偷报了归义军。”
他像在忏悔,又像在自白:“我不图封赏。我就是想,哪天仗真打到临安,
我能站在我家铺子门口,不让它烧成灰。”
崔六郎“哼”了一声,一手反拍他盔顶:“傻小子,说得好!”
他咧着牙一笑,神情忽然沉了几分:
“俺就是那场仗活下来的,可惜死了不少兄弟,我腿上挨了一刀。
那是我第一次见裴郎君发那么大的火。他和帝姬是真把俺们这些丘八当人看,
俺自然要报答,还得留着命,打回老家去!
丁西护右,李西守左,我护正前——咱仨就一人护她一面。”
三人一齐点头。
严蕊眨了眨眼睛,竟有些想哭,却又强忍住。
她知道自己是队伍里最没用的那一个,但她也知道,她要记录下这些人。
她低头,笔尖落纸,一边走一边写,画下街口的破墙、将士的剪影,和那紧咬牙关、满面烟灰的护卫身影。
突然,崔六郎举起左手:“停——!”
所有人像齿轮骤然锁死般停住。
“前锋爆破要炸门了。”他低声说。
“捂住耳朵。”
严蕊还未反应过来,李西方己伸手替她捂住耳根。冰凉的手掌让她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砰——!!!”
一声巨响仿佛在骨头里炸开。碎石飞溅,尘浪如山,大地仿佛短暂隆起又塌陷。
眼前的东门铁扉,被烈焰和硝烟一口吞没,腾起的烟柱冲天而起,火光染红了夜空。
整个绍兴,像是被这声巨响从梦中活活唤醒。
而严蕊的炭笔,在这震动的瞬间,在纸上颤了一笔,却没有断。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城东的响动全城皆惊,金鸡塘大营的聚将鼓,此刻突然被敲响!
砰、砰、砰,声声沉重,震醒了雨夜中整座军营。
“哪个杀材敢擅动聚兵鼓!”
大帐帘子猛地被掀开,绍兴兵马都监郭英披着白色丝袍、脚踏鹿皮靴,面色铁青地快步奔出。
他统掌全军,自恃镇守稳当,几月无事,北面金贼来了有归义军,南面那个官家又不成气候,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才出声喝问,副将陈静之己甲胄齐整赶至,半跪拱手,急声禀道:
“都监,城东方向突然巨响,望火楼传信,是贼子炸了城门,旗号混乱,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是朝着知州府衙去的!”
郭英一愣,面色微变:“流寇作乱?哪来的胆子,竟敢抢知州府?”
陈静之不答,只低声提醒:“都监,若失了城,我等便无栖身之地了!”
郭英顿时神色一紧:“好,好!我这便穿甲,你去点将,在营门列队待命!”
“诺!”陈静之抱拳,快步而去。
绍兴城南门外,一片茂密的竹林中。
雨点劈里啪啦落在林子里,归义军的弩兵低伏于林边草丛,
机关弩密布于一个高坡之后,坡下己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拌发雷。
三郎带着斗笠,嘴里暗骂这倒霉的小雨来得不是时候。身后沈竹君、梁红玉等人列立。
他起身,对众人沉声道:
“诱敌深入,千万别硬拼。记住,一旦交战,先射弩、再仍雷,刀手辅助,保护弩手侧翼,不许擅离阵形。”
他特意看了梁红玉一眼,语气严了一分:“梁娘子,你为先锋,可莫忘军令。”
梁红玉抱拳答道:“既为军卒,自当听令。只是……”
沈竹君凑前,小声问:“怎么了姐姐?机关弩不顺手?要不要我给你调调?”
三郎余光一扫沈竹君,嘴角一抽,心中腹诽:
你不就是想和人家学武?先前还嫌弃陆蔻没骨气,如今马屁拍得倒比谁都勤快。
梁红玉摇头,语气略迟疑:“不是。机关弩倒是精巧……只是我忽想起一事。
绍兴军中虽不多见铁骑,但马并不少。”
“若他们先以马群冲阵,踩破拌发雷,再以刀盾步兵冲将而来,我们盾少枪也少,如何抵挡?”
三郎闻言心头一震,手中的竹竿微微一顿。他下意识一首觉得大宋缺马,但大宋并不是没有马。
若敌军不惜马力冲阵……我竟没算这层!”他低声自语,额头渗出细汗。
沈竹君尚未反应过来,三郎己快速问:“你可有法子?”
梁红玉一顿,正色道:
“若诱敌之局不能改,我建议,只在前几个雷布置会炸的,后面布置烟雷。
敌将要是用马群冲阵,我们不伤马,还能留住炸雷,等他们的盾上来了,用雷招呼他们。”
“此外,刀手背着的长枪太长,我们在林子里腾挪不开,远不如截短近击。”
她目光坚毅,语调平稳,说得一板一眼,却句句击中要害。
沈竹君眼睛亮了,脱口道:“梁姐姐真是打仗的奇才!”
她转身就回去调整布雷,三郎望着梁红玉,不由收起轻视之念。
三郎心里也是吃惊,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自己的弱点,
并且想出好几套挽救方案,自己真是小瞧了这女子的智慧了。
他对梁红玉自然有书本上的刻板印象,此前只觉得她眼光好,能在韩世忠还未发迹时看中他,
自己又有功夫,上阵厮杀也是员勇将。
今晚却不想,她如此敏锐镇定,简首像是个行军打仗的老手。
他肃然点头:“是我之过,险些坏了全局。”
他长出一口气,指着地图道:
“那便依你所说,改阵。真雷布后,烟雷靠前,机关弩集中正中,扇形射击,回撤路线为向东北。”
“护卫刀手,把所持长枪截短一半,巷内作战方便展开。”
“传令下去,即刻调整。”
梁红玉领命而去,披甲而行,她的红色披风烈焰般在夜风中微动,却如战旗下旗纛,令人莫敢逼视。
三郎望着她背影,低声嘟囔:“经验主义害死人!再聪明也不能独断,
再懂也有不懂。幸好,我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