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归义军报社后堂宿舍。
晨曦未现,烛火微摇,空气中仍带着些未散尽的药味。
严蕊半倚在病榻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明亮。
榻边,苏也棠坐得很低,低头一言不发地拿着棉布,轻轻擦拭着严蕊额角残余的汗水,几乎像在描一幅画。
“疼吗?”她忽然低声问。
严蕊眨了眨眼睛,咧嘴笑了笑:“姐姐,我好得很,就是皮肉伤。”
苏也棠的手忽然一顿,眼眶通红,却仍努力绷着脸。
半晌,她终于抬头,瞪了严蕊一眼:
“让你不要去,你非去。我专门拜托婉仪娘子照顾你,不让你去最危险的地方……可你就不听!”
“你是要做这个记者,不要我这个姐姐了?”
她声音发颤,像是压抑太久的责备与担忧突然倾泻出来。
严蕊心头一热,赶忙笑着安慰:“我哪有……婉仪姐姐专门派了三个好手保护我,全是厮杀过的!”
“我就是……迷了路……我没去过绍兴嘛。”
她赶紧打岔:“我听说咱们又有新记者了?还是个画师?
下次让他去好了,我陪着姐姐,好不好?”
苏也棠哼了一声,眼尾却微微柔下来:“范相公是画院出身的儒生,自然会画。”
“下次就让他去。你再跑一次,我让殷隼把你绑回来。”
严蕊点头如捣蒜,生怕她反悔。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三十上下的白净文士走进屋来,一身青衫己有些墨迹污点。他将手中一沓稿件小心放好,朝两人一礼:
“主编,今日稿件校对完毕,烦请过目。”
他转向严蕊,笑得温文儒雅:“严蕊姑娘,可好些了?”
严蕊忙扶着榻边坐首了些:“多谢范相公挂念,伤口没事了。”
“听说你随军深入,写稿又画画……可比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风光多了。
你身子大好了,可要和我讲讲绍兴的事!”范致名客气地笑着,将稿件递上,又拱手一礼,退身离去。
苏也棠低头翻看稿件,不由一声惊叹:
“严蕊,你这画真是极好了。三哥教你那个什么素描法,你一学就会!”
她抽出一页灯下细看,只见画中烈焰纷飞,梁红玉一身红披风单膝跪地,
护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手中长刀沾满血迹。
孩子正是那日从废墟救出的小乞丐,而他身侧,严蕊的身影并未入画。
苏也棠看着,轻声道:“你自己呢?”
严蕊一笑:“我就在一旁看着,我一个弱女子,岂敢厮杀?”
苏也棠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这时严蕊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嘟囔:“对了……我那张嬛嬛指挥作战的图,也交出去了……”
她翻到其中一页,手指微顿。
灯下,那幅画确实是她熟悉的场景:归义军众将围于案前,
嬛嬛正伸手指着地图,说着什么,岳飞、三郎皆在左右,士气森严。
只是,这张刊登的图里,嬛嬛的身影只余一个衣角,被置于众人之后,几乎被其他人挡住了大半。
她眉头轻皱,盯着那张图看了好一会儿,低声自语:
“奇怪……我记得嬛嬛是在正中的……”
苏也棠察觉异样,凑过来:“怎么了?”
严蕊立刻摇头:“没事……可能是我记错了。”
她缓缓把那张图翻过去,却在心底嘀咕:
“……是不是我的原稿,被改过了?”
她目光缓缓落下,望着那页纸背面没有署名的落款,心里却悄悄泛起了不安的涟漪。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遮掉了。
临安东城码头,雾气未散,船桅林立,归义军的货船正一艘接一艘靠岸卸货。
沈竹君穿着短打蓝袍,袖口挽起,站在岸边的木箱堆上,手里一份货物清单,
眼睛像弩箭那般利落,逐一确认箱子上的封条。
“这批是弩身,卸在绍兴西作坊那边。”
“这几件不准乱堆——千万不要受潮,记住了?”
几个士兵应着,快步去调度。
她目光扫过箱子,确认部件己按品类放好,才松了口气:这次将弩箭生产基地彻底迁去绍兴,
临安可腾出场地专心搞蒸汽和火药试验了。
她忽地想起,昨天刚清点完器材,回来还遇上一件小事。
那小乞丐,或者说,是那个小女孩。
她垂眼一笑,嘴角不由得上扬。
那孩子是严蕊从绍兴废墟中背回来的,一身泥污,缩在榻角不说话,
身上竟没什么伤口。三哥看她可怜,想动手帮忙擦洗,那孩子却吓得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躲到角落。
“我……我是女娃。”
本来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可孩子出身底层,见惯了红男绿女的事,自然也比同龄人早熟许多。
那句怯生生的声音,把三哥一口茶呛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跑出帐篷。
沈竹君这才进去,给那孩子解下破旧衣物,亲手为她清洗了头发与手脚。
那孩子身上多是脏,却少有伤。洗着洗着,她一时疲惫,把腰间的机关弩随手放在旁边。
谁知那孩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这弩架下面换弩匣的,是‘内扣’,对吧?”
沈竹君一愣:“你认识?”
孩子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我是乞丐,有人打我,
我自己设计过一个弩,他们就不敢找我的麻烦了。”
她忽然安静了半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不是记忆。
那是悟性。
“你……你知道这个叫‘飞弦扣’吗?”
“飞弦扣?”女孩重复了一遍,认真点头:“我不知道名字,但我画过一个,
比这个稍小些,弩钩拉得不那么快,但好装。”
沈竹君看着她,眼里像是火苗跳了一下。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蹲在灯下,拿着爹爹给她的木板一笔笔描线的样子。
她也是不知画的是什么,只凭着脑子里的想象自己琢磨。
从来没有人夸她是“天才”。
她也不是。
她只是……被允许犯错,被允许把错误画第二遍、第三遍的人。
而这个小女孩,如果也有人愿意看着她的图纸,听她的解释,给她一支笔、一把扳钳……
那她会不会,比自己更早地,做出第一架真正属于她的“机关之弩”?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那批即将装船的货箱。
风吹起她一角衣袖,微微翻卷。
她忽然有点期待,把这个女孩,留下来。
也许她不是三哥嘴里的“奇怪天才”,只是一个,恰好也有灵光的“同路人”。
她笑了笑,翻过货单,继续指挥卸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