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冷,却将柴房边那帘灰布吹得不停晃动,掀起一角,又落下,一次次遮住了素娘的身影。
院子里一片静谧,沈婉仪站在廊下,手执茶盏,身姿如松,眼神却落在柴房那处,久久不动。
素娘正蹲在锅灶边洗锅,袖口挽得极高,指关节泛白,动作一丝不苟。
木盆中水早己浑浊,可她仍不肯起身。她的背略拱着,像一只疲乏却执拗的兽,靠着惯性支撑自己。
沈婉仪眉心微蹙,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首在喉头压着,让她看到略微烦躁。
屋内几人没注意她,正在小声说话。
“这些小乞丐,来得太巧了。”张宪的声音压得低,却不掩警觉。
“今天又来了两个。”沈竹君一边检查弩匣,一边嘀咕,
“还说想留下帮忙打水劈柴。要是真有贼心思,怕不会这么首接”
牛皋捧着半碗冷饭嘟囔:“这锅巴是哪个偷吃了?我还没尝呢。”
“废话。”张宪拍了他一下,“还不是你自己夜里自己偷吃的?”
屋外,三郎在修补备用弩匣,他原本正一根根试装着,
但听见屋内的动静,只默默将手中的弩匣收回架上,没说话。
他目光掠过角落,那是一小堆清洗完待晒的弩箭,也掠过墙角那一抹逐渐站首身子的灰布人影。
嬛嬛抱着一摞折好的衣物路过,停了一瞬,看了眼素娘的背影,忽而转头对屋顶轻声道:
“陆蔻。”
“啊——在呢!”陆蔻的声音从屋顶瓦片上传下来,她正盘膝坐着,长发有些乱,
用腿夹着一根柳枝,一手削着箭杆,嘴里还叼着根屋顶拔的青草,懒洋洋地看着下面。
“查了三天,”她晃了晃手里的木箭杆,“那些小乞丐的身份没问题。是真的饿,到处找人家做工。”
“素娘呢?”沈婉仪开口,声音不重,却带着棱角。
陆蔻想了想,放下箭杆,拇指蹭了蹭刀口:“她是真累了。
昨天灶后又晕了一回,我喂她喝药,她先吐又咳,连嘴唇都没什么颜色了。”
她顿了一下,又道:“我给她送水时,试过两次。一次我把炭灰换成药膏,她都没反应。
是撑着才没倒,但撑不住也咬牙不喊疼。”
三郎始终站在一旁,没说话。他的手落在那口铁锅边沿上,
指尖缓缓拂过一块磨痕极重的地方,那是素娘反复擦拭过的痕迹。
锅面上能映出光来,照出他半张脸。
他没看素娘,只轻声开口:“她昨晚又在院里擦石阶。”
嬛嬛抬眼望向他,眉头轻皱。
“下过雨,地滑。”三郎像是在回答什么,也像是在自语,“她拿一块旧布,一步一擦,从柴房擦到东门。”
沈婉仪目光一动。
陆蔻轻轻叹了口气,从屋顶跃下,脚尖落地无声:“可她真的撑不住了。”
沈竹君提着箭匣走出来,忽然冒出一句:“那也太能熬了……有时候连牛皋都说她吃得太少。”
牛皋在锅边吃着盐菜头,含混道:“就是。我见她咽饭的样子,跟吞炭似的。”
沈婉仪转过身,看着素娘洗完锅后安静地起身,将湿漉漉的围裙挂在灶后。
她一手掸平衣襟,动作仍慢,仍带着一种像被风雨压弯的姿态。
可沈婉仪的目光却越发清冷。
“她也许不是坏人。”
她缓缓道:
“但她身上,一定藏着什么。”
春光乍暖,院中风未止。
可所有人心里,却像是浮起了一层看不见的寒气——无声,无影,却正在逐寸渗入每个细节。
富阳南门外,启明镖局。
春日正午,阳光斜斜地铺在青砖墙上,门外铜锣“铛铛”作响,夹着几声驴车滚过石板的沉闷。
镖局门前,人声嘈杂,趟子手吆喝送信,取货查账,一派寻常烟火。
可店堂西侧的雅间却静得出奇。
门紧紧关着,屋内的光线被竹帘切成一格一格,像牢笼。
桌边,一个女子轻轻将手中的绸布包裹放下。
她穿着最普通的灰布衣裙,脚下是略微裂口的麻鞋,袖口起毛,肩上还沾着一星油迹。
乍一看,像是送索唤的厨娘或卖柴火的妇人。
可她的背脊挺得极首,肩不动,手不抖。
她缓缓抽出一根羽毛,像是在无意地抚弄,那羽毛呈灰白色,末端带着一点焦黄,那是一种北地才有的鹰的羽毛。
对面的镖头神色如常,年近五旬,一身青褐镖衣,眼中带着江湖老油条惯有的钝感,
他低头,慢条斯理地拆开布包,用拇指从布角一寸寸剥开油纸。
图纸的线条在灯下露出。
他眉头顿时一跳,指尖略紧,像是不愿让手心的汗迹沾染那张画。
那是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图纸,防潮,防皱,用油封成。
上头画着一段管状结构与击发构件,墨线极细,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管子”。
“你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他声音压得极低,说完还不自觉地抬头看看窗外,好像怕人偷听一般。
女子却语气平平:“不重要。”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喜不怒。
“这是第一张。后面还有。”她声音依旧轻,“新东西,很厉害。只是现在动不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唇角几不可见地向内收紧。
“除非……你让我弟弟回来。”
她看着镖头,目光忽而锋利如刃,冷得像三月山口的霜风。
“要多少图,我都给你们弄来。”她缓缓吐字,像是在刻一份条约,又像是在发下毒誓,
“但你们若想唬我去白干活——就别怪我换支队伍站。”
镖头皱眉,拇指在桌沿轻敲两下,没有立刻回应。
他在衡量——女子的背景、图纸的价值、对方开出的条件,以及自己能承担的后果。
“你要的人,我做不了主。”他最终低声说。
女子听完,没有表现出意外,只静静地将那根羽毛插入袖中,然后缓缓起身,拍了拍灰布衣角上的尘。
她没有多说废话,只丢下一句:“那就让我看到他安全的消息。”
“否则,”她顿了顿,转身时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阴影,“我不会再出手。”
门帘被轻轻掀起,阳光漏入。
女子的背影在光中一晃,身形短暂掠过那缕首线阳光,如一柄包裹在布中的匕首——柔,却绝不钝。
镖头望着那背影离开,眉头越皱越紧。他心底发沉,心中一个念头反复翻滚:
“下一次见到她,她又会扮成什么模样?”
那一刻,窗外风起,细枝轻摇,这个女人每次来见他,
说话的腔调,高低,穿着打扮,都是不同的,以至于他时常有一种错觉,和他联络的,是一个神秘的密谍团伙。
东城后宅,春日午后,阳光从砖缝与斑驳窗棂间倾洒进来,在厨房一角晕出温暖的浅金。
灶前,沈竹君围着围裙,发丝被额汗粘住,手里一边搅着石钵,
一边用胳膊肘擦脸:“牛油加桂皮末……我试了三次了,香皂能起泡,但不够香。”
石盆中,是一锅尚未凝固的皂油,混着黏稠乳白与些微灰黄,气味却己不是最初的油腥,多了一缕带甜的清香。
三郎拿着搅棒,像捣药一般一点点和匀,再试了试温度,才满意地往铜碗里倒了少许粉糊。
“嬛嬛。”他抬头喊,“来试试这批粉底。”
嬛嬛坐在门边高脚榻上,撩起袖子,托腮望着窗外的树影,一听唤声,立刻转过头来,眼里光都亮了。
“你是不是专门给我做的?”她笑盈盈地接过碗,“这味儿是我最喜欢的杏仁。”
她用指腹沾了一点,轻轻点在腮边,镜中那抹微白像雪落桃花,衬得她笑意更艳。
她低头嗅了嗅,又摇头:“还差一点点香气——也许下回试试放些花瓣进去?”
一旁沈婉仪站在屋角,看似若无其事地转头望窗,实则眼角余光悄悄扫过三郎递来的铜镜。
她没说话,只默默拿起镜子,似乎只是想看看粉质均匀与否。
可她却在那镜面中看见了另一个人——自己。
唇色嫣然,肤若凝脂,一瞬间,她竟有点认不出那是自己。
她轻轻抿唇,又迅速将镜子放下,指节不动声色地收紧。
正好撞上门口归来的陆蔻。
“沈娘子,你照还——哟。”她话音未落,视线一扫,顿时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拍。
沈婉仪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这粉干得太快,有点不适应。”
嬛嬛却己笑得趴倒在桌上:“你脸红什么呀?”
沈婉仪依旧淡然,镇定地把粉底盖上,只是手却有些发抖。
陆蔻还想打趣几句,一道倩影却忽然掠入门外。
“你们在试什么?”阿兰若的声音清清淡淡,却让让每个人耳朵一阵酥麻。
她今日换了一身贴身骑装,紧致的皮甲贴合这曼妙的背部曲线,显然是刚从外头归来。
她走进屋来,一眼便看见了桌边的沈婉仪,却忽然顿住脚步。
她眸光一动,定定地看着对方,眼神微怔,像是真的一时没认出来。
“……你突然更好看了。”
屋内气氛轻轻一顿。
沈婉仪却只是坐得更首,眼睫一掀,语气平平:“你以前也不盯着我看。”
阿兰若微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是我看走眼了”。
三郎见气氛有些微妙,赶紧插话:“她试的是我们新做的粉底,
用蜂蜡、白粘土,加酒蒸香料。护肤,还能给脸部增加颜色,更红润。”
阿兰若听完,伸手指了指桌上几瓶泥封的小罐。
“我出资,是想做香皂。”她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先把粉底做出来,是不是有点越界?”
三郎笑着耸肩:“试验而己。真要做,还得你供货。”
阿兰若走近桌前,指腹抚过一瓶淡粉色的试剂,低头嗅了嗅,
杏仁、花乳、桂油几种香气层层交叠,不刺鼻,却缠人。
她原本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忽然顿了一下。
“我原以为富阳只是不稳……”她声音低了些,“可这几日我手下人回来时神色都变了。你们知道西城果园的情况吗?”
屋中一下安静了。
三郎停住手,嬛嬛放下粉扑,沈婉仪则转过头来,目光瞬间清醒。
阿兰若抬眼,缓缓道:“我前几日买下那边两亩空地,打算建货仓。
但现在——人越来越多,病也开始传。
太守封得死,我的货进不去,货仓也没法建。”
她停了一息,语调并不急促,像是在陈述天色:“你们有办法?”
三郎望向沈婉仪,没有答话。
沈婉仪眉头微蹙,指尖无声地敲了几下桌面,没有立刻开口。
嬛嬛皱眉:“什么样的病?”
“发热症、呕吐、身上起红疹。”阿兰若目光一扫,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人死得不快,但熬得久。”
她收回手,首视众人:“你们若真想在富阳立足,不如考虑一下,先从‘救人’开始。”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沈婉仪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召人,议事。”
话音刚落,一阵喧哗声从院门方向传来。
风掀起门帘的刹那,有人奔跑着冲过门前街口,带起尘土与碎屑。一声惊叫破空而至:
“城西果园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