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安顿好的富阳太守府内,灰墙红瓦在日光中映出一层温旧的色泽。
三郎与众人围坐厅中,略松了口气,衣袍未换,鬓发稍乱。
昨夜奋战之时尚觉精神尚在,如今稍一松懈,才觉倦意潮涌。他靠在屏风一角,打了个哈欠,又拍了拍大腿提神。
“咱们叫归义军,”他轻咳了一声,语气仍透着几分倦意,“嬛嬛也发了安民告示,
可总不能让百姓一开口就喊‘归义军来了’——听着像是在打仗。咱们得有个正式的名头。”
他此言一出,引得几人转头看他。陆蔻正抱着袖子打瞌睡,闻声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接话:
“叫帝姬军不行吗?”
“呸。”嬛嬛眉梢一挑,懒得理她,手指轻点茶盏:“我不是来称帝的。”
“可你是帝姬啊。”陆蔻撇嘴嘟囔,小声得像在自语。
嬛嬛垂下眼睫,语气淡得不染情绪:“我是赵家人,不假。”
她微顿片刻,环顾厅中众人:“可眼下撑起这座城的,不只是赵氏血脉。你们不是我的臣子,我也不能称帝。”
她语气平和,却有种难以辩驳的坚定。
沈竹君趴在窗边一张旧地图上,托腮沉思道:“那叫‘南朝’呢?”
“太大了。”三郎摇头笑了一下,“咱们不过占了个富阳一城,称朝立国,也太不知轻重。”
嬛嬛看向他,眼中带点笑意:“那你想叫什么?”
他沉吟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厅中几人,再落到窗外未整的旌旗与刚竖起的军鼓。
他轻声开口:“咱们现在在富阳,地处东南,眼下只是暂安。
但将来,总得往西、往北打。”他说着,声音渐沉,“拿下临安,甚至……再回汴京,把金贼赶回白山黑水去。”
厅中无人接话。
嬛嬛静静听着,未言语,却在那句“再回汴京”时轻轻颔首。
她低垂眼睑,指腹抚过茶盏沿边,未语,似在掩住波澜。
三郎继续道:“所以不如,就叫‘东南镇军司’。”
厅内顿时一静。
沈婉仪将一卷册页放在案上,目光落在三郎身上,
徐徐开口:“‘军’与‘政’并陈,‘镇’为抚民,‘司’为管辖。既不逾制,也不示弱。取这个名,好。”
陆蔻窝在一旁,翻了个身,缩进披风里小声补了一句:“还挺好听的。”
嬛嬛终于抬头,唇角微微扬起:“东南镇军司,暂驻富阳。”
她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日光从外照进,照亮她眼底一抹遥望的光。
“日后若有一日……”她望着远方的城墙与旌旗,“再说别的吧。”
厅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无人出声,像是这个新名字背后藏着某种默契的重量,无法轻易言语。
风吹过窗棂,拂动案上一张尚未干透的城防图,卷角微微扬起,仿佛一个未说出口的约定,随风而动。
忽而,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节律稳健,不疾不徐,如钩尺量度。
脚步近了,一人缓缓踏入堂中。
她身着浅黛对襟长衫,外披一袭月白软帛,衣角绣有一枝梅折,梅纹不艳,针脚细腻,冷意暗藏。
她五官端丽,神色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厅堂,而是自己家后院的茶室。
那一身装束素净克制,恰如其人,不露锋芒,却藏着一柄随时可拔的剑。
她踏入厅中,目光一扫,便落在首席的白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神色平静,眉眼如画,正是近日张榜安民书上落款之名——柔福帝姬。
那女子微一颔首,向嬛嬛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
“草民绣衣行馆掌柜,见过殿下。”
她声音柔顺,却有种特有的骨力与持重,仿佛一根丝绢,表面柔软,骨里藏针。
嬛嬛亦起身回礼,声音温和:“听闻掌柜一力撑起富阳女户安危,
男子不得买卖小妾,殴打妻妾,青楼女子也受庇护,百姓传誉,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十三娘只微微颔首,语调沉静如水:“多谢帝姬夸赞。”
她话虽恭敬,眼神却稳如定标尺,分毫不差,举止克制,恰到好处。
片刻后,沈婉仪缓缓起身,向厅中众人引荐:“这位是我军主将之一,岳飞将军。”
岳飞拱手,语气沉稳:“归义军都虞候,岳飞。”
“东宅之事,承蒙将军手下留情。”十三娘语气淡然,未多言。
岳飞略点头,神情肃然,不再言语。
沈婉仪接着介绍:“这位是阿兰若,现任归义军商事与民政顾问。”
阿兰若一袭紫衣,仪态端凝,只施一浅礼:“见过掌柜。”
十三娘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唇边浮出一抹礼貌的笑容。
最后,裴三郎略整衣襟,前行一步,简短报上名号:
“裴三郎,归义军军器监少监。”
他话落,目光不自觉掠过眼前女子,细眉高鬓,妆容淡薄,端坐如山水之画,
一半面孔藏在灯影中,静得仿佛雕塑,却自有一股无声的气势,使得整间厅堂都仿佛随着她的呼吸而有了节律。
他微微一怔,随即垂眸,不再多言。
厅中灯火未盛,上香微跳,铜钩上悬着一张柔福帝姬亲手绘制的富阳城政图,
黑白交织、线条清正,勾勒出这座新生政权的轮廓。
众人见了礼,知道有些事需要专人对接,所以便起身告辞,待门外余音散尽,厅堂只余下两人。
沈婉仪缓步而入,素衣披发,执一卷竹简,声如秋水:
“厅上人多,不足细言。此处清静,还望掌柜不必见外。”
厅中灯火未盛,仅一炉温香在铜鼎中静燃,淡淡松烟袅袅而起,映着墙上一幅未干的富阳民政图稿。
墨痕斜斜,线笔凌厉,将城中水系、街道与各坊商户标注得分毫不差。
铜钩上悬着嬛嬛亲笔书写的“政令草约”,笔势端方,落款“赵绾清”西字正气森然,
在微光中似仍带着笔锋未尽的余震。
沈婉仪一身素白首裰,未着华饰,披发而立,手执一卷竹简,神色清淡而沉稳,目中略现倦意,却不失端方之仪。
她缓步入室,语声平稳而不冷淡:“厅上人多,不足细议。此间清静,还望掌柜不见外。”
角落处,一人己先落座。
十三娘身着青灰大袖圆领衫,衬浅烟褙子,衣摆一圈细金线山纹,起落有致,。
闻言,她抬眸望来,眉目浅弯,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温和:“我这人惯了热闹,反倒不习惯清静。”
她声音轻柔,不带锋芒,语气却暗藏分寸,就像她衣上的山纹,绵延不绝,起伏有致。
沈婉仪微颔首,不就座,只在案前站定,将手中图卷轻轻展开。灯下图纸泛出淡黄光泽,她语声如读公牍:
“我们将在富阳重新登记商民账册,以便理清税收归属、民户所属。”
十三娘并不打断,只静静看她,唇未动,眸未眨。
沈婉仪继续:“你的场子……若愿意配合,所有人事、货物、出入,皆可不查。”
此言一出,厅中气流仿佛顿了一顿。
沈婉仪的语气仍是公文口吻,字字沉稳,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笃定。
然而十三娘只是轻轻一笑,手指敲了敲藤椅扶手:“你说得倒是挺好听。
”她语调轻快,似谈家常,又像下棋时落子前那声闲语。
“不过我只问一句——”
她忽然收了笑意,目光看向沈婉仪,那眼神不怒不厉,却像一刀挑开厅中雾气,空气顿时冷了几分:
“你们,是能给规矩的人,还是只能写规矩的人?”
这句话落地,厅中香烟微卷,松灰簌地落下一片。
沈婉仪眉头轻动,未答。
十三娘也不逼迫,只自顾自续道:“年少时我跟着一位老镖师,在江南跑水道。
有一年遇上水贼,逃进一个小港,刚喘口气就被官军拦下盘查。”
她低头取起一盏温过的茶,动作从容,“那镖师掏出一份水路押签,
对方看都没看完,只笑了一声,说:‘这盖的是前任节帅的印,今儿换人了。’
她轻啜一口,顿了顿,“那次,三十贯钱,把全船的货和人买了回来。”
她放下茶盏,发出细微一响。“沈娘子,”她微一侧首,“规矩当然好,可它能保得住人几年?”
这句话没有激愤,却像落水的铁链,拽出旧事沉底。
沈婉仪静静听完,掌中竹简未收,良久才低声开口:
“规矩若不能保人,我不会拿它来做筹码。”
她语气略缓,眼神中第一次泛出微不可察的软意。
“但眼下富阳无主,兵不满百,粮不盈仓,府衙半焚,守备未整。”她微吸口气,“我能拿得出的——只有它。”
那一刻,她的声音低了半寸,眉眼间显出一丝克制之后的微弱不安。
“我知你是这座城里,唯一能稳住商人和街坊的那双手。”
她抬眼看向对方,“所以,才请你来,不是要你听我一纸官话,而是……求你一道撑起这个摊子。”
十三娘不语,只低头捻起香盏一抹残灰,手指一弹,火星微跳,灰屑散落。
像听见了某句久远的回音,又像只是吹走了心上一点结痂未净的愠意。
她沉默半晌,终于抬头:“姑娘,你以为我怕换节帅的印?”
“我怕的,是拿着节帅印的人,不知轻重缓急。”
她眼神不动,声音却压低一分:“你们自称归义军,那便先做出让人信的事。”
沈婉仪未言语,只缓缓收拢图卷,动作克制,眉心微紧。指尖一度握住案边,却终究没说一句强留。
十三娘却忽然起身,轻轻抚平衣袖,袍角乌金山纹随之一荡,随风轻响。
“我要的人?”她眉头一蹙,显然不打算说下去,也并不信任这个归义军,会不会真心救一个普通女子。
“镇军司衙门往前走五十步,左拐药堂,我们的人把她安顿在那里了,腿有些挫伤,不碍事。”
十三娘点点头,转头望她一眼:
“我不喜欢自称义军的,也不喜欢靠皇室身份压人的。”
她顿了顿,神情忽然柔和了一瞬,“但你,不坏。”
“坏人太多,肯思立规矩,自己还愿意守规矩的人也不多。”
她唇角勾出一点极轻的笑意,那笑意像是刀锋也收了鞘。
“沈娘子,若真想掌城,不妨先学会——听。”
她衣袍一转,步下门槛,光线打在她裙摆边缘,金线如折光闪过。
她背影己入夜幕,只余一句低语留在风里:
“我等你下一次来见我。”
厅外灯影晃动,木门半掩,门槛成界。
沈婉仪低头,缓缓拂去桌上一片灰尘,再次摊开手中图卷,她面色无波,目中却藏着一寸不易察觉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