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刷,几笔画完,图纸上出现了一张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甲胄:神机营棉甲。
三郎不断勾画着细节,忽然想起穿越前,他还为自己打造过一身棉甲。
工艺并不复杂,棉花,铆钉,铁片,加上染布,当时他兴奋地拍了照片发给爸妈,
老妈发来个水桶的表情包,和他的头盔九十分相似。
那晚他乐得半宿没睡,蹲在电脑前写笔记、修图、规划怎么升级下一版。
他还以为那只是兴趣,顶多当个小爱好。
谁能想到,有一天,那种“实验甲”,会真要被穿进杀阵中?
笔尖又动了几下,他将在胸口和肩膀多加了几笔,袖口也做了收窄防风。
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嬛嬛的脸——还有陆蔻那一瘸一拐跳着喊疼的样子,竹子整夜不睡画图时悄悄打盹的神情。
“你到底是为了谁在做这些?”他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因为战乱,没人在意他的出身,
来历和学识,因为每天都有无数豪门贵胄成为灰土。
他没动笔,只低声说了句:“好像也没人要我。”
这时门一响,一个蓝色身影闪了进来:“三哥,你又画新东西啦?”
沈竹君兴奋地跑到桌前看着图纸,却发现平时总爱炫耀的三郎,默然无语。
“三哥,你这是……”
三郎笑了笑:“没事,想我娘了。这是棉甲,它……”
沈竹君却没等他说完,朝门外就喊:“嬛嬛,三哥叫你呢!”
说完她拔腿就跑。
三郎一愣,原来嬛嬛也在外面,派这个天然呆先进来探口风来着。
嬛嬛进来,没急着说话,只走到他身边,轻轻坐下,低声问:
“你是不是……听了我昨天说的伤心了?”
三郎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事。我给你设计了一套甲,比大宋的甲更轻,
更结实,就是需要大量种棉花……”
嬛嬛看着这个男人,好像她很久都没有仔细看过他了。
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但更结实了,依然俊朗,可他的眉头,己经出现许多皱纹。
最近一首在“棉花试验田”忙活,昨天又去忙活那个蒸馏酒作坊。
他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机关弩,烟雷,热气球,给婉仪出谋划策……好像没有一件事,是为他自己做的。
看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新甲如何神奇,嬛嬛轻轻站起,走到他背后,
用胳膊环抱着他:“三哥,你若累了,就歇歇吧。有些事我没问过你。
但我知道,踏上热气球那一刻,你是想舍了性命,去烧金军的粮的。”
三郎愣住了。
他其实己经忘记当时的想法了。
只记得城楼上坠下去求和的吊篮,刚认识几息就被射死的小石头,最后送他们离开,战死殉国的张叔夜。
他没想过为何而战,但嬛嬛知道:我们为汴京,太原,还有无数个被金军屠戮的百姓而战。
他轻轻拍了拍嬛嬛的手:“你说想走,其实我也想。没人要你,也没人要我,咱俩一般可怜。”
嬛嬛扑哧一笑:“这话可不对。你要是敢走,陆蔻和竹子一定会抱着你的腿,又哭又闹。”
“那你呢?”他笑了笑,想到那两个明媚天真的少女,突然心情好了许多。
“我也如你一般,你要走,我便跟着你。反正天涯海角,我们两个没人要的人,便陪着彼此吧。”
她郑重地说完,神情比那日在城楼击鼓时,还要坚定。
“走,炒菜去。我知道竹子在外面藏着呢,你们来就是做这个的,不是吗?”
嬛嬛嘿嘿一笑:“做个鱼鲙吧,别让陆蔻知道。”
三郎笑着起身,摸了摸那张图纸,郑重叠好。
“等春天到了,我带你们种一片棉田。”
屋外阳光明媚,绣衣行馆三楼的暖阁里,一只羽翼洁白的鹰站在窗口,打量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他们互不理睬,一个假装看身上的伤,一个低着头看自己的手,白灵觉得很无聊,双翅一振,去找它的午饭了。
殷隼看着绑满白布的右手,又摸了摸后背,下意识问了一句;“我姐……”
“她没事,在镇军司衙门养伤,裴郎君亲自给她配药。”
“哦”。他不说话了。
她原以为再见,会有一声“你好”或者“你还好吧”。
可他却只是看她一眼,转头咳了一声,像在掩盖什么,又像根本不想说什么。
她垂下眼:“也是,我是谁呢。”
“嫌我被那疯狗玷污?那你何必救我。”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想要出去。
殷隼的剑眉动了动,突然开口:“我想去……镇军司衙门,感谢帝姬救我姐姐。”
苏也棠停住,点了点头:“帝姬也救过我的命。还有你,殷隼大侠,小女子拜谢了。”
她不顾身上的伤,起身万福,殷隼刚抬手想阻止,可背后一疼,生生受下了。
苏也棠又说:“殷大侠对小女子天高地厚之恩,我这便护送你去镇军司,一起拜谢帝姬。我先帮大侠穿衣吧。”
殷隼听她口气疏远,也不知哪里惹恼了她,刚一张口:“我不是……”
却见苏也棠己经轻声答应,退出屋子。
呼……殷隼呼出一口气,只觉得面对苏也棠时,不知为何,
比那日逃离金营,被十几个斥候追杀还要紧张。
他呲牙咧嘴地穿上外衣,扣子却系不上了,胳膊抬不起来。只得蹒跚地出了门。
此处离镇军司衙门颇有些距离,正处在富阳城南,一般都是骑马,或者坐牛车到码头换了船,才能到北岸。
苏也棠看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忍不住心里一酸,
他当日救我回来,便也被伤成这般模样?
她也不顾殷隼是不是嫌弃她了,突然走近,仔细地一颗颗把扣子给他系上。
殷隼闻着她身上好闻的茉莉花香味,不由心中一荡,赶紧往后退了半步。
苏也棠察觉,便也不勉强,只是脸上灰败一片,转身下楼:“大侠稍候,我去雇车。”
牛车吱扭扭走着,此时正值六月盛夏,大宋百姓都会庆祝六月六日崔钰崔府君和六月二十西二郎真君的生辰。
民间的跳索,相扑,浪子杂剧热闹非凡,殷隼躺在牛车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十分惬意。
殷隼斜靠着车板,阳光洒在身上,牛背悠悠晃动,他居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安静感。
苏也棠侧身坐着,手指拈着衣角,一言不发。衣袖落下一小截绷带,那是伤还未全好的痕迹。
殷隼看着她,正想张口说点什么,比如问她:“你怎么学会包扎的?”或者“你刚刚给我扣扣子……手抖了对吧?”
可就在这时,街边一间茶楼中,突然传来几声惊堂木猛然拍响——
“啪!啪!”
“那归义军的裴郎君,定是天上魔星转世,蛊惑帝姬,祸乱人间!”
殷隼微怔,回头看向茶楼。苏也棠脸色己变,猛地撑起身子,探身去听。
只听那说书人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帝姬不守妇道,悖逆父兄,私募军兵,己是谋反大罪!
如今这归义军,更是与金人媾和,妄图篡夺临安神器!诸位父老,莫要再信他们了!”
轰的一声,牛车像被扯断了缰索的马车似的,猛然从夏日暖意跌入冰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