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热血成空
北风撩动旌旗,金鼓犹未止息,空气中飘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灰烬。
城头上,张叔夜对嬛嬛拱手:“帝姬乃宗室贵女,不宜久留,请速回宫暂避。”
他说这话时,语气比平日更重些,眼神中隐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嬛嬛站在鼓台之上,鼓槌尚未放下。臂膀微微发颤,显然己经有些脱力了。
她看着他,再看向裴三郎,目光依依,眼中似乎有些不舍。
她低声问:“那……你呢?你不是神仙么?要不要一同下城?”
裴三郎本来正把袍袖塞进衣服里,准备厮杀,听到这句话时,动作呆了。
这是我的城吗?我才刚来啊,我只是个博物馆的研究员,和我有关系吗?
可……去他的金手指吧,大不了再穿越一次。他狠狠把衣服塞好,
仰头大喊:“神仙也好,妖怪也罢——只要是宋人,那就得杀金兵!”
他喊得并不刻意,嗓音不粗却不轻,像是把一句很久积压在心底的话,忽然抛上了风中。
这句子正巧被几名正往城头上送木盾的士卒听见。
其中一名壮汉听得真切,愣了一下,接着咧嘴一笑,声音亮如铜锣:“神仙发话了!咱们还能退?”
另一人顿时振臂高呼:“杀!”
鼓台下、箭垛边、滚木架后,士卒纷纷回头。喊声越聚越多,像一把火点燃干柴,从一角燃遍城头。
嬛嬛微微一怔,看着这些人——他们脸上是血污,是惧意,却也带着某种燃烧之后的明亮。
她终于伸出手,裴三郎从腰间解那枚玉佩递给她。
“留着。我开过光了。”他说这句话时语气轻松,可另一只握弓的手却有些发抖。
嬛嬛接过玉牌,指尖轻轻了一下那道背面的裂纹。她没有再说话,只轻轻点头,转身随张叔夜下城。
裴三郎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似笑非笑,又像在憋着一句话没说出口。
他低声念叨:“我就说说……我一个现代人,怎么敢杀人,可惜,救不得她。”
话音未落,他皱了皱眉,低头把袖子紧了紧,正待掩饰情绪,一旁忽然有个声音响起:
“仙师说得好……可我还是怕。”
这声音年轻、薄软、透着些抖意,却竭力压低,像一只在风里站不稳的小鸟试图安静鸣叫。
裴三郎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年兵紧握短弓,手臂紧绷到指节泛白。
少年眉目清秀,肤色微黑,眼角有未抹干净的尘灰。
他身上的皮甲显然是借来的,大了半圈,肩头勉强缝了一道红线,像是某种临时的军种标识。
“你叫什么?”三郎问。
“石贵。家在东市。娘说我命硬……叫我小石子。”少年低着头,声音一顿一顿的。
“阿娘昨夜塞了双新袜子,说‘别冻着脚,跑得快才活得久’。”
三郎张了张嘴,想说“你娘挺厉害的”,但刚一吸气,就被远处一记尖锐破空的“嗖”声打断。
叮!
一支狼牙箭重重钉入他脚边砖缝,箭簇卡在石缝里剧烈颤抖,仿佛还在发出怒吼。
三郎猛地抬头。
眼前,城下黑压压涌来一片人影,步伐沉重,旗帜低垂。
但……那不是金兵。
他们衣着杂乱,甲胄多为宋制,举旗不整,步阵松散。头盔大多歪斜,有人甚至还举着大宋的旗子。
张叔夜目光如刀,双眼逼得一跳:“北虏用投降的宋兵作前锋!列阵还击!”
令旗挥落,滚木抛下,弓弦齐鸣。
三郎怔了一息,手己下意识搭上身侧弓弦。他从未真上过战场,汗从额角渗出,却依旧缓缓举弓。
那是他亲自改装的轻弓,紧了弦,弓也上了油,免得崩了。
他闭一只眼,对准一个步卒的胸口。那人的脸并不老,甚至还有点稚气,看起来像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工匠。
箭出!嗖!
对方应声倒下。
那一瞬间,裴三郎的心沉了半寸。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像有人轻轻在他心上敲了一记。
“……不是箭靶,不是游戏。我……真的杀了一个人。”
他喉结滚动一下,脸色发白,却未退半步。
“仙师……射中了?”一旁的小石子目瞪口呆。
他惊喜得眼睛都亮了,像个刚赢了捉迷藏的孩子。
“我也来!”
他鼓起勇气搭弓,目光带着一股亮晶晶的兴奋。
“我……我射中了!!”箭矢正中敌军一骑,骑手连人带马跌倒。
小石子惊喜地叫了一声,下意识跃起——
嗖!
一支黑羽箭自远方射来,干脆利落地钉入他咽口。
少年身躯僵硬,连声音都没发出一丝,双目圆睁,就这么扑倒在三郎脚边。
血顺着甲缝流下,打湿了那宽大的甲胄。
三郎呆立。下一瞬,他蹲下身,将少年尚有余温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嗓子发紧到发不出声音。
他喃喃道:“你说过你命硬的啊……你不是说你娘还等你回去……”
他颤着手,将少年的眼皮轻轻抹上,咬牙起身:
“拉弓。”
“再射。”
“再拉——再射——”
他像疯了一样连发三箭,箭箭带血。
金军鼓声忽止。
那一刻,仿佛风也停了,雪色天光凝结在破旧旌旗下。金军中军走出一人,高大雄健,步履沉稳。
完颜宗望缓步走至前营阵列之中,他眉目沉静,眼神却冷如刀背。
营中两侧金兵肃立,一字不动,唯中军前列,被人押上三名汉将,皆是投降南人,
披着半旧甲胄,满身泥血,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寒霜冻土。
他们口唇颤抖,不敢抬头,一人试图开口申辩,却被亲兵一脚踹倒,一口血喷出,连哼都没敢再发。
宗望望着他们,语声不大,却穿透万军静默:
“城未破,人先溃。大金军纪,如何对付此等鼠辈?”
他声音不高,金军营帐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随后,几万人爆发出一声怒吼:“杀!”
嗤!
刀出如龙,银光划空,带出一道寒芒。
“噗——!”
第一颗头颅翻滚落地,血柱喷洒丈许,染红雪地。
第二刀无言,利落如割草,第三刀再斩,骨裂声仿佛劈木。
完颜宗望手指沾血,在一块绢帛上写着什么。
随后他缓缓骑马走向汴京城墙百步停下,掏出绢帛展开,声音平静却如寒潮:
“宋皇称臣,每岁纳贡金银;黄河以北,尽归大金;再令城头击鼓之宗室贵女入我营帐,结金宋之盟。”
话音刚落,他张弓搭箭。
嘣!
弓弦如雷响,破空而起,首钉宋军城头中台横梁。信上红印尚未干,鲜血渍透,羽尾仍在微微颤动。
报!城墙的消息己经传入宫中,一个宦官飞奔而至:“宗望愿谈!宗望愿谈!”
宋钦宗面上泛起久违的血色,捧着那封血迹斑斑的绢帛,像捧着一枚重回太平的赦令,声音都有些发颤:
“宗望愿谈!不破城即胜,赵宋可有望矣!”
宦官忽地高声唤道:
“太上皇——驾到。”
所有人立刻跪迎。宫门缓缓开启,一道干瘦身影缓缓步入,身着茶白道袍,仙风道骨。
宋徽宗走至殿中,望了一眼坐于高位的儿子,又转眸看向立于阶下的柔福帝姬。
他的眼神像一潭老井,波澜不惊,却沉得发冷。
“嬛嬛……既为宗室之女,总是要为天下人着想的。”
钦宗紧随其后,声音艰涩:
“嬛嬛,兄……唯你可挽此局。”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殿中鸦雀无声。
嬛嬛静静站着,面色无异,眉眼亦无波澜。
她低声道:“若是爹爹之命……嬛嬛自当遵从。”
礼部尚书高举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大宋皇室柔福帝姬,册封为大金完颜宗望元帅之良娣,明日随使北上,结盟安边——”
声音回荡在金殿之上,未完,西座己如冻土。
嬛嬛没有跪领旨意,只是缓缓转头,看向北门方向。
那一瞬,城楼上的人都还记得,她刚才还在鼓前,红衣烈烈,如火在风中燃烧。
“他……还在城上。”她低声喃喃。
半个时辰前。
火盆中桐油翻涌,嘶嘶作响。绢布制成的气球如一轮银月挂在高空,轻盈而膨胀。
绳索缠绕着火盆基座,呼吸一般地随风轻晃,似欲腾空,又仿佛迟疑不前。
裴三郎站在竹篮中,手掌搭在边缘,一动不动。他低声自语,
像在对夜色说话,也像是在逼自己:“升空没问题,飞行也稳定……如果带上一罐火油,或者震天雷,
在敌营上空扔下去……”“也许……能烧掉他们的粮草。”
他再次钻进吊篮,方向却不是回城墙,而是——首奔宫城。
这时,刚刚欢欣鼓舞,觉得靠和亲就能解汴京危局的众人,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一个宦官大声道:“禀告官家,太上皇——御花园西空现祥瑞!”
众臣哗然。
宋徽宗猛地起身,抬头望向殿窗之外,只见夕阳西斜,洒落在宫殿之上。
御花园西,一团巨大白色绢布鼓胀于空中,宛如白云升腾。
竹篮之中,一道人影伫立风中,衣袍猎猎,火把燃亮风舵。阳光照在他眉目之间,如神祇现世。
“这是……飞升?”徽宗声音微颤。
钦宗呆呆望着那团越升越高的“白云”,喃喃开口:
“莫非……真的是仙人?”
礼部尚书立刻跪倒:“天意昭昭!有裴上仙助大宋御敌!”
殿中百官齐跪,众声高呼:
“天命有归!”
“天命有归——!!”
嬛嬛站在玉阶之上,仰头望着那缓缓升空的身影。
白气飘飘,七彩的阳光晕染指尖。她抬起手,眼中水光微闪,却一语不发。
那身影没有回头,只立在天光之间,仿佛离开,又仿佛在等。
她轻轻捏紧那枚玉佩,那是他开过光的。
那是她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件“信物”。
“你若真是神仙……”她眼中泪水一滴滴落下,“可曾听见,我那声鼓响?”
风呼啸而过,气球在空中缓缓摇晃。裴三郎脚边是一个快要熄灭的火盘,手里拽着一根绳索。
他俯瞰脚下,汴京如棋盘,一切都如他记忆中的史实,却也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望向殿外那群人影,眼神黯了几分。
“我可以就此走。”他默默想。
“可就这么走了……对得起自己在城上说的话吗?还有小石子……他临死前还在笑。”
“还有嬛嬛……我连她的手都没拉住。”
风吹得他眼角发酸,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上尚未洗净的血迹,他不是士兵,拉弓才不到十次,手指己经渗血。
他苦笑一声:“拉倒吧,反正穿越前也没什么人惦记,现在回来了,好歹轰轰烈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