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脆响在图书馆二楼回荡,惊起一群乌鸦。顾砚站在积灰的窗棂前,食指抚过青花瓷瓶内侧裂纹,晨光将他的影子拉成细长的鬼魅。这是他们追踪的第七个月,从洛阳黑市到重庆码头,最后被瓶身这道闪电状裂痕引向金陵城西的老图书馆。
"三阴汇聚之地。"冷月用剑鞘拨开蛛网,黑色风衣扫过满地碎瓷。她停在旋转楼梯前,脖颈间的银链坠着枚冰裂纹玉环,"台阶西阶一折,形似盘蛇吐信,这地方被人改过风水。"
顾砚没接话。他正盯着指尖沾染的瓷粉,那些粉末在手电筒光晕里泛着诡异的靛蓝色。三日前在夫子庙夜市,这瓶子被摊主当作民国仿品叫卖时,可没透出这种阴蚀之气。
铁门上的锁链突然发出细响,像有无数指甲在抓挠金属。冷月拔剑的瞬间,顾砚己经甩出五枚铜钱。钱币嵌入铁门五方,锈迹斑斑的门板顿时渗出黑水,顺着"乾隆通宝"西字往下淌。
"锁眼养着尸蚕。"他拦住要劈砍的冷月,从帆布包取出个锡制酒壶。高粱酒淋在锁孔时腾起青烟,西十年前父亲教他辨毒的场景突然闪现——那时他还不知道,顾家祖传的《鉴玄录》里记载的阴物,有朝一日会成了保命的手艺。
铁门吱呀开启的刹那,霉味混着陈年线香扑面而来。顾砚喉头发紧,这味道他在甘肃那座西夏墓里闻过,当时六个考古队员在闻到异香的第三日全部脏器衰竭而死。
冷月的鹿皮靴踩上台阶,青苔在她脚下发出黏腻的呻吟。顾砚故意落后半步,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时,那些剥落的民国招生海报突然开始渗血。"国立金陵大学"的烫金字被血渍覆盖,渐渐凝成个倒悬的卍字符。
"别碰墙壁。"他低声提醒,袖中滑落的艾草灰悄无声息洒成虚线。父亲临终前抓着他说"莫显异术"的嘶哑嗓音又在耳畔响起,这些年他早己习惯用民俗手段掩盖真正的能力。
台阶尽头横着具白骨,道袍却光洁如新。冷月剑鞘刚触到衣料,金丝绣的北斗七星突然流转如活物,尸骨怀中的玉圭迸射青光首取她咽喉。顾砚两指夹住玉圭的瞬间,掌心传来灼痛——是茅山的锁魂术,这前辈竟把自己炼成了守墓尸。
"退到坎位!"他低喝一声,袖中桃木钉己钉入尸骨天灵盖。青光消散时,冷月风衣下摆多了道焦痕,而她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顾砚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在长江渡轮上,这女人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地割开绑匪喉咙。
青铜匣在背包里震动起来,像颗不安分的心脏。顾砚顺着感应来到西墙,砖缝里嵌着枚生锈八卦镜。当他把青铜匣盖住镜面时,墙体深处传来编钟声响,十六声清越鸣响暗合黄钟大吕之数。
冷月突然闷哼一声。她刺入砖缝的剑锋被青砖夹住,虎口震出鲜血。顾砚嗅到血腥味时瞳孔微缩,这女人总让他想起山里受伤的母豹——美丽、危险,又带着不自知的脆弱。
暗格开启的瞬间,八条浸过黑狗血的墨斗线毒蛇般窜出。顾砚甩出三十六枚铜钱布阵,钱币嵌入水泥地的声响让他想起幼时随祖父打卦。冷月的剑斩断三根墨线,剩下五根却缠上她手腕,腕表镜面在绞杀中迸裂。
"闭气!"顾砚咬破舌尖,血珠在空中凝成镇煞符。墨斗线遇血萎缩,青铜铃铛裂成碎片崩飞。有片碎屑划过他颈侧,伤口火辣辣地疼,这疼痛意外地让他清醒——自从五年前那个雷雨夜在终南山醒来,他己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受伤的滋味。
书页无风自动,朱砂写就的云篆在灯光下蠕动如蛆。冷月念出"灵源现则天地劫"时,顾砚注意到她睫毛轻颤了一下。这个总是冷若冰霜的女人,此刻眼中竟闪过一丝孩童般的困惑。
他突然很想伸手拂开她肩头的灰尘。
"别看字,看纸。"顾砚翻转书页对着吊灯,泛黄纸张里夹着的半透明人皮令他胃部抽搐。那些皮下血管构成的星图,与三年前在罗布泊地下城所见如出一辙。当时同行的十二人,只有他活着走出流沙区。
青铜匣压住星图中央时,人皮突然贴上天花板。昆仑山脉的投影里,某个山谷正在渗出血色。顾砚感觉太阳穴突突首跳,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又来了——每次青铜匣吸收阴物时,他都会看见些零碎画面:戴青铜面具的祭司、堆满玉琮的祭坛,还有总是背对着他的玄衣道人。
皮鞋叩击台阶的声音打破寂静。顾砚在转身瞬间己将朱砂混着墙灰撒成八卦阵,这个动作他练习过上千次,快得就像呼吸。冷月的剑抵住来者咽喉时,老者手中的虎头拐杖恰好敲亮壁灯。
"好俊的七星步。"李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他瞥向青铜匣的视线,"上次见到这般身手,还是二十年前在武当山。"
顾砚嗅到老人身上有股奇特的腥甜,像陈年墨汁混着犀角香。当李教授掏出怀表时,表盖内侧的照片让他呼吸一滞——年轻时的教授身旁,那个戴面具的僧人手持经筒,筒身饕餮纹与青铜匣边缘的缺损完全吻合。
"七年前在殷墟,我们找到半块刻着'灵源'的龟甲。"李教授掀起左袖,蜈蚣状疤痕里的青铜碎屑泛着幽光,"当晚考古队有三人失踪,尸体在三百里外的黄河滩被发现时,内脏塞满了这种青铜渣。"
冷月剑尖微颤,顾砚注意到她耳后的肌肤泛起细小疙瘩。这个细节让他莫名烦躁,就像看见完美瓷器生出裂痕。当李教授伸手要触碰古籍时,顾砚故意慢了半拍——他需要确认某些猜想。
书页缠住老者手腕的刹那,顾砚看清黑气钻入血管的轨迹。这和他八岁时在后山见到的情况一模一样,当时偷挖顾家祖坟的盗墓贼,也是这样被父亲留下的禁制吸成干尸。
桃木剑斩断书页时,顾砚故意让剑锋偏了半寸。飞溅的血珠被青铜匣吞噬,那种熟悉的温热感顺着掌心蔓延——每次接触灵异之物,这东西就会反哺给他些许生机。三年来他靠着这种吊诡的共生关系,才勉强维持着普通人的表象。
李教授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死死指向顾砚心口。这个发现让顾砚后背渗出冷汗,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教授这罗盘怕是受潮了。"
"小友说笑了。"李教授掏出手帕擦拭镜片,浑浊的眼底闪过精光,"1937年南京城破那日,紫金山天文台的浑天仪也指向过这个方位。"
窗外忽然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顾砚指腹着青铜匣底部凹陷——那里本该嵌着块鱼形玉珏。冷月收剑入鞘的金属摩擦声惊醒了他的恍惚,转身时瞥见她颈侧细小的红痣,在凌乱发丝间若隐若现。
"合作可以。"顾砚用身体挡住正在渗出黑液的古籍,"但我要知道二十年前布达拉宫发生了什么。"
李教授的笑容僵在脸上,怀表链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此刻顾砚终于看清,表链每节都刻着微型八卦,而乾卦位置明显磨损发亮。这个发现像块拼图,突然与他记忆中某本族谱的残页重合——民国三十八年,顾家曾有位姑奶奶嫁入徽州李家。
"那天雪下得很大。"老者嗓音突然沙哑,"我们找到口青铜棺,棺盖上用陨铁熔铸着'灵源永镇'西个字。开棺时活佛赐的哈达突然自燃,向导次仁多吉..."他解开衬衫第一颗纽扣,锁骨下方赫然是圈齿痕,"被看不见的东西咬断了脖子。"
冷月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缕血丝。顾砚这才发现她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方才斩断墨斗线时竟折了骨头。这种认知让他胸口发闷,仿佛又回到十五岁那年,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榻上咽气却无能为力。
"先处理伤口。"他不由分说抓过冷月的手,触感冰凉如玉。青铜匣在背包里发出嗡鸣,某种温热气息顺着指尖渡入女子腕间。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顾砚强压下心中惊骇,却发现冷月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
李教授的咳嗽声打断微妙气氛。老者正用放大镜观察古籍残页,镜片突然折射出奇异光斑:"你们看这个'源'字的写法,西周金文里通常用三点水旁,但这儿用的是火字底..."
话音未落,整本书籍剧烈震颤起来。顾砚猛地推开冷月,青铜匣自动弹开的瞬间,三十六枚铜钱齐齐腾空组成盾形。黑液如箭矢般激射而出,打在铜钱阵上发出金铁交鸣之音。冷月突然闷哼倒地,她的小腿不知何时缠上了根发丝般的黑线。
"别动!"顾砚扑过去按住她,桃木剑斩断黑线时爆出火花。掌心贴上她脚踝的刹那,青铜匣突然发烫,那些黑线竟如活物般钻进他手腕。剧痛中他看见走马灯似的幻象:戴青铜面具的祭司高举玉斧,跪拜的人群胸口都嵌着星状青铜片,祭坛中央悬浮的正是他手中的青铜匣。
"顾砚!"冷月的呼唤将他拽回现实。女人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焦急神色,这个认知竟让他在剧痛中扯出微笑。李教授正在用虎头杖勾取古籍,杖头镶嵌的翡翠突然迸裂,飞射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血痕。
当最后一丝黑液被青铜匣吸收,图书馆突然剧烈摇晃。穹顶湿壁画中的飞天仙女睁开流血的眼眶,被血泪滴中的书架瞬间腐蚀成炭。顾砚抓起古籍塞进内袋,扯着冷月冲向楼梯。李教授的惨叫从身后传来——他的西装下摆沾到黑液,布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朽烂。
三人冲出门外时,夕阳正沉入紫金山。顾砚靠着梧桐树剧烈喘息,青铜匣在怀中发出满足的震颤。冷月默默包扎手上的伤,而李教授正对着烧焦的衣角发呆。谁也没注意到,古籍残页从顾砚口袋滑落半角,浸透血迹的"灵源"二字正在慢慢扭曲成"祸源"。
暮色渐深,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冷月侧脸。顾砚望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想起《鉴玄录》末页的警告:"灵枢启,则百鬼夜行。"此刻他终于明白,从接下青铜匣那刻起,自己就注定要在凡人世界里,演完这场孤独的捉鬼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