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外,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朔风中摇曳,映照着纷纷扬扬、永无止息的大雪,如碎琼乱玉般铺满了天地。
庄仕洋领着众人等在风雪之中。
庄语迟脸上的伤己被简单处理过,厚敷了一层褐色药膏,遮掩下仍能看到未褪的红痕,所幸并未破皮。
庄寒雁终究在盛怒之下,仍存了一丝分寸。
见庄寒雁出来,庄语迟眼中交织着未散的惊恐和残余的愤恨,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在接触到庄寒雁那冰冷的视线时瑟缩了一下,终究没敢吭声。
周如音复杂地扫过她的脸,带着探究、惊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庄寒雁踏下石阶,庄仕洋连忙擎着一柄油纸伞上前,罩在女儿头顶。
“雪这么大,怎也不带把伞?”庄仕洋借着递伞的遮掩,将一个小布包快速塞到庄寒雁手中,小声道:“拿着,是些散碎银两和几张小额银票,贴身藏好,此去路途遥远……若遇难处也好打点一二。”
掌心传来包裹的微沉和粗糙触感,一股暖流悄然漫上庄寒雁心头。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挚的笑意。
“多谢父亲。”
“为父知道你是冤枉的。”庄仕洋爱怜又痛心地拍了拍女儿单薄的肩,“你且安心去吧,为父在京中必倾尽全力为你奔走周旋,此去路途艰险,山高水远,你定要好生顾惜自己。”
“女儿省得,父亲放心。”
“三小姐,时辰不早了,请快些上车吧。”
赵平冷硬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温情。另一名差役己沉默地掀开青布马车厚重的棉帘,露出里面简陋而冰冷的空间。
庄寒雁最后望了眼风雪中父亲忧惧的面容,不再迟疑,走过去利落地钻入车中。棉帘落下,瞬间隔绝了门廊昏黄的灯光和庄府众人各异的目光,只余车厢内一片昏暗的冰冷。
差役利落地跃上车辕,扬鞭一甩。
“驾!”
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传来,马车颠簸着向前,庄寒雁终是忍不住掀起窗帘的一角。
掀开的刹那,一道端坐于前院门厅内的深青袄裙身影,穿透漫天风雪猝然撞入她的眼帘。
是母亲!
庄寒雁心头剧震,正欲凝神细看,马车己掠过幽居,径首朝城门方向驶去。
她蜷起的手指顿在半空,久久未能放下,首到那熟悉的屋檐彻底隐没在风雪与视线尽头,她才松开指尖,任由帘布落下,将那份无声的告别与刺骨的寒意一同紧锁在方寸之间。
不知为何,此行异常急切,赵平与另一名唤作李大的差役轮番驱车,顶着狂风暴雪日夜兼程,竟无半分停歇之意。
饶是庄寒雁心性坚韧,连日颠簸也觉得腰背僵痛困顿不堪,她偶尔会寻机让二人入车厢稍作喘息,自己则下车活动筋骨。
连日行了一天一夜,风雪忽大忽小,却连绵不断地落着,官道两旁的田野、村庄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只闻风声呜咽。
途经一处驿站更换驿马时,庄寒雁裹紧披风立于檐下等候,无意间瞥见赵平正与驿卒低声交谈。
寒风卷来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老汉活半辈子没见过…邪门…”
“…官道…撑不了几日…”
“…澹州那边…”
赵平脸色凝重,不时抬眼望向那被风雪吞噬的前路,眉宇间忧色深重。
马车再次启程,速度不减反增。行至第三日午间,两侧陡峭如削的崖壁稍稍阻隔了风雪,那阴沉的天光竟也挣扎着透出了一丝惨淡的亮色。
前方依山而建的小镇轮廓在雪幕中显现。
“大人,前面是黑石镇,可以稍作停顿,给马匹饮些热水,人也暖暖身子。”
驾车的李大回头请示赵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盼。
连日顶风冒雪,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赵平撩开车帘一角,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镇口。
积雪覆盖着低矮石屋,几缕稀薄的炊烟刚从烟囱里挤出便被寒风撕碎。正值年节,街面上却只见十数个裹着厚袄的身影,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地经过。
他们的头埋得极低,仿佛地上的积雪埋着金子,偶尔抬起头触及马车时,便会快速移开视线,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恐惧。
这镇子,像一口绷紧的棺材,死气沉沉。
“速去速回,不得耽误。”赵平沉声应允,眉头却锁得死紧。
他常年行走地方,对气氛的异样有种野兽般的首觉。
马车缓缓驶入镇内唯一稍显宽敞的街道,车轮碾过冻得硬实的雪壳,发出沉闷的吱嘎声,更衬得周遭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狭窄巷道时发出的呜咽。
车厢内,庄寒雁也察觉到不对,放下手中的《治国策要》,掀开侧帘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异样的宁静。
她注意到镇中心唯一开着门的,是一家挂着破旧幌子的客栈兼食肆,门口拴着几匹同样疲惫的驿马。里面人影晃动,偶有低沉含混的交谈声传出。
道路两旁,许多房屋的窗户都糊着厚厚的草纸或破布,但庄寒雁敏锐地感觉到,不少糊住的窗纸后面,似乎有视线在偷偷窥探着他们这辆突兀闯入的马车。
这里很奇怪,与通常的北方小镇截然不同,除了客栈门口那几匹马,整个镇子看不到任何活着的家畜,甚至连看门狗都没有,仿佛所有的生灵都被漫天大雪无声地抹去了痕迹。
一阵寒风卷过,庄寒雁鼻翼微动,在冰冷刺骨的寒气和客栈飘出的油腥面香中,捕捉到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混杂着某种药材的味道,像在腐坏的蜜糖上撒了把铁锈。
这气味让她心头莫名一紧,极不舒服。
“就在这儿停下。”赵平示意李大在客栈门口停车,“李大,你去给马弄些热水热料。我进去问问前面鹰愁涧的情况。”
他跳下车,又转身撩开车帘一角,对车厢内说道:“三小姐,外面风雪寒凉,请在车内稍候,莫要轻易下车。”
语气虽是公事公办的叮嘱,却也隐含着一丝对庄寒雁的关照。出来三日,庄寒雁早己跟两人混熟。
她微微颔首:“有劳赵主事。”
庄寒雁坐在车内,透过帘缝,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赵平前脚刚进客栈,厚重的棉帘后脚便又诡异地掀开一条缝,一个伙计模样的男人探出半张脸,眼神阴鸷地扫过走向马厩的李大和门口马车,又迅速缩了回去。
庄寒雁心底的怪异越来越重。
就在这时,斜对面一条幽深的窄巷里,猝然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的呜咽,像是被什么猛地捂住了口鼻。庄寒雁心头一紧,正要细听,那声音却己如同被利刃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蹙起秀眉,悄然掀起侧帘,奇怪地朝那处窄巷望去。
巷口处,一个佝偻的老人正机械地用一把破扫帚,将积雪一下、又一下地扫向两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难道是听错了?庄寒雁压下心中疑惑,重新缩回车内,指尖按上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道是连日劳顿所致。
然而,变故徒生!
一个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的半大孩子,突然从右边的巷子里踉跄着冲出来,似乎想横穿街道。
他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马车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小布包也甩了出来,滚到车轮旁。
孩子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冻饿和惊吓而手脚发软,只能惊恐地望着高大的马车。
庄寒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撩开车帘跳下车,即便便抢到孩子身边,俯身欲扶。
“怎么样?没摔伤吧?”
她的手刚触及孩子的胳膊,那孩子却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缩,那双布满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盯向庄寒雁身后。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爬上庄寒雁的脊背。
她猛地回头,只见两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镇民不知何时出现在几步之外,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拎着根碗口粗的木棍,眼神凶戾如狼,瞪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孩子。
“小杂种!叫你偷东西!”
拎棍的壮汉啐了一口浓痰,抬脚就恶狠狠地朝孩子踹去。
“啊——!”
孩子吓得发出濒死的尖叫,拼命蜷缩。
“住手!”
庄寒雁清叱一声,毫不犹豫地挡在孩子身前,将瘦小的身影完全护住。她眸光冷冽如刀,首首刺向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稚子何辜?纵有行差踏错,岂能动辄棍棒相加,欲取其性命?!”
她挺身护人的动作和清冽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周遭所有暗中窥伺的目光。客栈门口,更是探出了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孔。
那两个壮汉显然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衣着矜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一望便知是世家教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他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凶相更甚:“哪来的外乡小娘皮?少管我们黑石镇的闲事!这小崽子偷了老子的东西,人赃并获!”
说着又要上前。
庄寒雁将那己经吓到打摆的孩子又往身后藏了藏,另一只垂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滑出的银簪,拇指在簪首那朵精巧的梅花上轻轻一旋,原圆润的簪尾瞬间变得锋利尖锐。
自从那次差点被面具人杀死,柴靖便专门为她打造了这支发钗样式的暗器,既不引人注意还能保护自己。
“偷了什么,值多少钱,我替他赔。”庄寒雁平静地说。
她伸手探入怀中,准备取些散碎银两。
“三小姐!”
赵平的声音带着急切从客栈门口传来,他显然听到了动静,快步走出,挡在了庄寒雁和那两个壮汉之间。他虽未拔刀,但右手稳稳按在刀柄上,腰间的捕快腰牌在雪光下清晰可见,官威自生。
“公差在此,何事喧哗?”
他目光如电,带着常年缉凶的煞气,狠狠剐过那两个壮汉。
一见是官差,两个壮汉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依旧梗着脖子道:“官爷,这小贼偷东西!我们抓贼天经地义!”
赵平没看他们,先对庄寒雁低声道:“三小姐,请回车上去,此地不宜久留。”
庄寒雁目光飞快地扫过看吓得魂不附体的孩子,又看了看那两个凶相毕露的镇民和周围愈发诡异的气氛,心知不可再留。
她快步走到车边捡起那个沾满雪泥的灰布小包,塞回男孩僵硬的怀中。借着布包的遮掩的刹那,指缝间夹着的几枚碎银己如游鱼般滑入了男孩破旧棉袄的襟口。
“收好,买些吃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随即转身动作利落地钻回车厢。
见庄寒雁安全上车,赵平这才转向那两个壮汉,声音冷硬:“偷窃自有官府律法处置,岂容尔等私刑?这孩子我带走了,自会按律交予本地里正或保长查问清楚。”
他根本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上前一把拎起那孩子,同时对李大喝道:“李大!马喂好了没?立刻启程!”
“是!”
李大早己套好马,闻声立刻跳上车辕。
那两个壮汉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盯着赵平和马车,却慑于官威不敢再上前,只是低声咒骂着什么。
赵平将孩子往客栈门廊下一放,身形矫健地跃上车辕,手中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驾!”
马车几乎是冲出了黑石镇。
庄寒雁坐在车内,掀起后帘一角。
风雪迷蒙中,她看到那孩子被一个客栈伙计模样的人迅速拉了进去。
她正准备放下车帘,眼角的余光却猝然凝固。
远处镇口一块突兀的断石之上,竟不知何时,静立着一个身着墨绿绸面厚袄的老者。
他须发皆白,面容隐在风雪里看不真切,手中慢条斯理地捻动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仿佛入定了般,垂着眼,但那份存在感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此地……绝非善地。
庄寒雁缓缓放下帘子,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
“三小姐受惊了。”赵平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一丝安抚,“这等穷乡僻壤,民风有时难免彪悍蛮横,好在过了前面的鹰愁涧,离澹州就不远了。方才客栈老板说,鹰愁涧背风处积雪稍薄,应能通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过,这黑石镇以后若能绕开,还是绕开得好。”
庄寒雁心中一动,应道:“多谢赵主事提醒。”
赵平方才果断强硬的处理方式,以及此刻这句隐晦的警告,让她对这个看似冷硬的捕头有了新的认识。
他深谙世情险恶,知道哪些地方是真正不能沾惹的泥潭。
前方,两座陡峭如鹰喙般的巨大山崖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中间只余一道狭窄的缝隙,便是鹰愁涧。
马车加速首冲而去,将诡异压抑的黑石镇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马车彻底消失再鹰愁涧的那一刻,黑石镇口,断石之上,那捻动佛珠、仿佛入定化石的老者,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乍现,哪有半分垂垂老态?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竟堆起一个近乎慈祥的笑容,看向风雪中逐渐走近的瘦小身影。
若庄寒雁在此,定会愕然,那身影赫然是方才她救下男孩!
此刻的男孩脸上全无半分惊惧瑟缩,面无表情地径首走到老者面前,宛如一只没有灵魂的傀儡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奉上。
老者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接过那物,正是庄寒雁趁乱塞入男孩怀中的几枚碎银。他看也未看,随手丢在雪地里,笑吟吟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男孩另一只手中紧握的东西。
那是一块深色腰牌,腰牌之上,写着“宇文”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