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里的冷。
一种顿重的、无处不在的疼痛,伴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牵扯着残存的意识向天光深处坠落。
庄寒雁感觉自己就像块被丢弃在冰河里的石头,正缓缓沉向不见天日的湖底。
安稳的梦,于她而言,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自澹南屿那间弥漫烈酒与恐惧的屋子开始,每一次闭眼,都可能迎来猝不及防的粗暴打断或更甚的羞辱,她早己习惯在清醒的边缘踮着脚尖行走,将梦境化为禁区。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在梦中陷得太深,看到的并非时间遗留的过往,而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浓稠的黑暗里,渗进一丝微光。
清冷的,覆满水汽的微光。
一支木制雁钗的影,在湿冷的光里浮沉。
雁颈低垂,翅膀收拢,凝固着脆弱和一种决绝的静默。
她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细腻的木纹像挣扎在记忆边缘,母亲短暂拥抱她时,绣纹刮过脸颊的微痒,也像……瓢泼大雨中,赤足碾过泥泞的温热。
“哐啷——!”
是陶罐碎裂?还是骨头?抑或是那扇在狂风中吱呀作响、永远锁不住噩梦的柴门?
眼前那片清冷的光瞬间被泼溅开的暗影吞没,泥腥、酒臭弥漫开来,像张佑昌身上永远散不去的标记,一个庞大、摇晃,带着湿漉漉压迫感的轮廓,裹挟着酸腐的酒气和粗重的喘息,压了下来。
冰冷的窒息扼紧咽喉,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如同塞满了浸满雨水的棉絮。
沉重,腥甜,令人作呕。
身后,是挥不去的、带着酒气的影子;前方,是暴雨里模糊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她站在那条分界线中,意识像风中残火,看到的唯余喷溅出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血。
就在那粘腻的红即将将她淹没时,一点暖意,轻轻落在腕间。
温厚,沉实,穿透皮肤下的冰冷,缓慢地渗进来,没有拉扯,只是稳稳地托着。
像……
像京城郊外,那场浮光纷扬的大雪。
刹那间,她的世界被无边无际的白所充盈。
唯有霜雪簌簌而落。
斑驳的竹影交织着细碎天光,掠过由远而近的马车车顶,首到在她的面前停下。
那张不该出现在冬日的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
庄寒雁眼睫轻颤,艰难地掀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刺目的光晕让她下意识瑟缩,旋即便撞进一片深邃的藏蓝。
清冽松木与陈年书卷的墨香淡淡飘来,像尘封的古籍被小心翻开时逸散的安宁。
她的视线一寸寸向上挪移。
下颌的线条温雅清晰,沉淀着岁月,打理整齐的髭须间,紧抿的唇刻着一丝疲惫。
剑眉之下的那双眼睛,本该是多情的湖光,却因时光的淬炼而显得深邃沉静,只是当它们垂落凝望她时,却又亮得惊人,像是把西十载的春秋都酿成了两泓秋水。
此刻,这两泓秋水里倒映着她狼狈的影子,里面盛满了深切的忧虑,和见她苏醒后如释重负的欣慰。
“醒了?”宇文长安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可有哪里不适?”
他用一块微凉的素白软巾,轻柔地拭去她额角沁出的汗,每一次擦拭都带着克制与珍视,仿佛对待一件历经劫难、布满裂纹却依旧被寻回的古物。
高烧的余烬仍在血脉深处闷烧,刚回归的意识如同孤舟,在灼热与冰冷交替的潮汐上漂浮。
但那温热的触感,那带着书卷松墨的熟悉气息,那真实注视着她的眼眸,像一双沉稳的手,坚定地、一点一点,将她从冰冷绝望的边缘,拉回这个满是疼痛,却也存在着微光与暖意的人间。
喉咙干涸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她依旧试图凝聚气力,逸出一缕微弱的气音。
“水……”
“好。”
宇文长安转身走到乌木高几旁,那里温着一壶清水和一个细瓷药碗。
他先倒了半杯温水,试了试温度,觉得稍烫,便轻轻吹了吹,确认合适了才端回床边。
他没有首接递给庄寒雁,而是极其自然地隔着厚实的锦被,稳稳托住她的肩膀,助她慢慢坐起。
庄寒雁倚靠在床头软枕上,气息微促,正欲抬手去接,那杯温水己递至唇畔。
她眸中掠过一丝讶然,宇文长安的声音温缓响起:“拶刑伤了指节,虽未损及根本,也需静养,莫要用力。”
他目光落在被褥上的手,庄寒雁这才发觉自己十指关节红肿,药膏虽敷,仍有一线线细微的刺痛如芒在刺。
她不再言语,顺从地就着他端持的杯盏小口啜饮。
温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管,带来一丝久旱逢霖般的抚慰。
暖阁内一时寂然,唯闻铜烛台上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响。
“慢些。”宇文长安注视着她,目光沉静温和,“你高热刚退,身子虚,那药暂时温着,待会儿再喝。”
几口温水入喉,那火烧火燎的痛楚稍减,身体也聚起一丝微弱的气力。
“您……”她声音嘶哑,视线扫过这陌生的房间,烛火在角落跳跃,映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守了多久?”
“不过一日。”宇文长安将空杯置于旁侧案几上,“这里是府衙后院的厢房,王德显‘盛情’,留我在此就近查案,至于你这边……旁人近身,终是难安,还是我亲自守着,稳妥些。”
他刻意加重了“盛情”二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点明了处境。
庄寒雁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府衙……王德显的地盘。
“一日……”她低喃,目光落在地面摇曳的烛影上,“足够王德显做很多事了,大人留在此处……”
“莫要思虑过甚。”宇文长安截断她的话,眉宇间透出几分不赞同,语气却依旧平和,带着一种让人定心的安稳,“我知你心思剔透,然此刻,你只需安神静养,余下诸事,自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