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乐天这辈子心跳得最快的时候,就是看着许小宝像只绿色的小壁虎,高高地贴在社区公告栏那冰冷的金属板上。她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巨大的公告栏吞没,只有那件嫩绿色的恐龙睡衣帽兜顽强地翘着,像一面小小的、倔强的旗帜。她的小手沾满了黏糊糊的草莓酱,正努力地把那本《哭泣的西兰花战士与她的草莓月亮》往“社区文明公约”的正上方拍。
“小宝!下来!”许乐天的声音都劈叉了,他冲过去,粉色恐龙睡衣的尾巴在身后惊恐地摆动,差点扫翻旁边王阿姨刚摆好的“今日特价鸡蛋”牌子。他伸手想抱住女儿的小短腿,指尖刚碰到她冰凉的恐龙拖鞋底,许小宝却突然松开了手——
“啪叽!”
一声清脆又粘腻的响声。
那本饱经沧桑的漫画,封面朝外,被许小宝用沾满草莓酱的小手,结结实实地、严丝合缝地拍在了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月野兔那张顶着西兰花头、咧着猩红大嘴、额嵌融化绿草莓的脸,正正地对着整个幸福里社区,对着广场上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也对着王阿姨瞬间亮得像探照灯的手机镜头。
粉红色的酱汁顺着光滑的公告栏表面缓缓下滑,拉出几道长长的、晶莹的丝线,像漫画人物流下的、惊世骇俗的眼泪。那颗绿色的草莓月亮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幽幽地反着光。
“贴!好!啦!”许小宝扭过小身子,骑在许乐天的肩膀上,小手兴奋地拍打着父亲乱糟糟的天然卷,留下几个带着草莓甜香的酱印子。她葡萄似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小脸上全是“完成任务”的自豪。
许乐天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去接(或者说想去抢救)的姿势。他圆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透过镜片上残留的、没擦干净的草莓酱渍,他看到公告栏上那个巨大的、咧着嘴的朋克水兵月,仿佛正在对他进行无声的嘲讽。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烫得能煎熟一个鸡蛋。完了,这次是真的社死了,死得透透的,连恐龙睡衣都救不回来的那种。
“老许!你们家这是要在社区搞先锋艺术展啊?”刘大妈标志性的大嗓门通过红色喇叭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这位置选得好!比垃圾分类宣传画显眼多了!”她特意把喇叭凑近公告栏,让那“啪叽”的回声和酱汁下滑的细微声响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各位居民注意了啊!都来欣赏欣赏!许家小宝的最新力作!草莓酱与蜡笔的完美结合!这叫什么……哦对!行为艺术!”
王阿姨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都快舞出残影了,她一边拍特写一边激动地嚷嚷:“快快快!发群里!标题我都想好了——‘震惊!幸福里惊现神秘外星符号,疑似对社区文明公约的草莓酱式抗议!’@所有人!速来围观!”她的老年机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像机关枪扫射在许乐天脆弱的心脏上。
闪光灯再次连成一片。许乐天绝望地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许小宝柔软的恐龙睡衣肚子上,试图隔绝这可怕的世界。他感觉肩膀上女儿的小手还在兴奋地拍打着,像是在给他奏响社死的鼓点。
杨美琳双手抱臂站在几步开外,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她栗色短发被晚风吹起几缕,围裙上“家の盾牌”的补丁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黯淡。她没说话,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却让许乐天感觉比刘大妈的喇叭还可怕。她只是慢悠悠地掏出自己的手机,镜头对准了公告栏,也对准了把脸埋在女儿肚子上、粉色恐龙尾巴蔫蔫垂地的丈夫。
“母后!”许小萌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亢奋,她不知何时钻到了公告栏底下,正仰着小脸,魔法杖的顶端亮着白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扫描着那本漫画的边边角角。“重大发现!这本‘圣典’后面有字!”
许乐天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差点把许小宝掀下去。他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瞬间忘了社死,只剩下恐慌。字?什么字?难道是当年在旧书摊买下它时,那个神秘鸭舌帽大叔意味深长写下的“诅咒”?还是他某次深夜重温时,被杨美琳突击检查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写下的“老婆我错了”?
“念!”杨美琳的声音凉飕飕地飘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许小萌清了清嗓子,法杖的光束聚焦在漫画封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确实有几行被岁月浸染得有些模糊、又被新鲜草莓酱晕开一小片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她故意拖长了腔调,用播报新闻的严肃口吻念道:
“2010年6月1日,儿童节。带小萌去游乐园,臭丫头非要坐十次旋转木马,下来就吐了,弄脏了书包。用这本《美少女战士》跟摆摊大爷换了包纸巾给她擦嘴……心疼死老子了,这书花了我半个月奶茶钱!——许乐天(咬牙切齿版)”
许小萌的声音顿住了。广场上,连王阿姨的手机快门声都停了。只有远处广场舞残留的伴奏《荷塘月色》还在咿咿呀呀地飘着。
许乐天呆住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个!他下意识地看向杨美琳。杨美琳也难得地露出了怔忡的表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看向许乐天的眼神里那点冰冷的戏谑淡了些,多了点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许小萌低头看着那行字,又抬头看看公告栏上那个面目狰狞的朋克水兵月,再看看父亲身上那件沾着酱汁和蜡笔痕、帽兜水钻眼睛歪了的粉色恐龙睡衣,还有他此刻脸上混合着茫然、羞耻和一丝丝被撞破久远秘密的慌乱表情。她突然觉得,那颗被涂成绿色的、融化的草莓月亮,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噗……”一声极轻的笑从许小萌嘴里漏出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她赶紧捂住嘴,但肩膀还是可疑地抖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