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来得子:鎏金襁褓里的因果
咸丰十年腊月,苏州河结着薄冰,蔡家老宅的飞檐上垂着尺长的冰棱,在暮色里泛着冷冽的光。五十八岁的蔡友宝穿着补了三回的青布棉袍,却在怀里揣着个金丝银线织就的襁褓,襁褓里躺着刚满月的儿子——这是他续了三房姨太,耗了十年光阴,终于在天命之年求得的骨血。
祠堂里的檀香混着血腥气,供桌上的整猪整羊还滴着血水,羊眼睛上贴着指甲盖大的金箔,猪嘴中衔着的灵芝足有碗口大小。蔡友宝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听着乳母在身后轻声哄着孩子,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在当铺当掉祖母的金簪时,掌柜的用镊子夹着金簪在灯下细看,那镊子碰撞的声响,竟与此刻襁褓上金丝晃动的声音,奇妙地重合了。
“老爷,小少爷该吃奶了。”乳母王氏跪在地上,胸前的衣襟己被奶水浸透,散发着浓重的人参味。蔡友宝摆摆手,盯着供桌上的鎏金香炉,三柱龙涎香正腾起青烟,在烛火下摇曳不定。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买如此贵重的香,往常他连灯油都要克扣,每到酉时便让全家吹灯歇息,如今却为了儿子,将库房里的陈年老账翻出,典了两亩良田换得这柱香。
襁褓里的蔡德福忽然啼哭,声音响亮如钟。蔡友宝慌忙起身,接过孩子,金丝襁褓在他手中沉甸甸的,足有五斤重,上面绣着的百子图,每一针都用了双股金线。孩子脖颈上戴着的长命锁,是他请苏州最好的银匠打制,正面錾刻“长命百岁”,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北斗延生经》,银匠说这是照着玄妙观的拓本刻的,能保孩子无病无灾。
“老爷,乳母说人参汤喝得太多,身子虚得慌。”管家蔡福站在祠堂门口,低声禀报。蔡友宝皱眉,王氏是他花了五十两银子从扬州买来的,原本是富商家的小妾,因无子被休,如今为了让她有足够的奶水,每日要灌三碗人参鸡汤,参须都是长白山的野山参,每碗汤的价钱够佃户家过个丰年。“让她喝,喝死了再换!”蔡友宝斥道,目光落在孩子红扑扑的小脸上,语气又软下来,“我蔡家好不容易有后,决不能亏待了他。”
是夜,蔡友宝躺在雕花大床上,听着隔壁暖阁里孩子的动静,忽然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他出身贫寒,十三岁便在米铺当学徒,省吃俭用二十年,才攒下些银钱,买了十亩良田。娶第一任妻子时,他连聘礼都是赊的,后来妻子难产而死,他便认定是自己太过吝啬,得罪了灶王爷,如今得了儿子,自然要加倍补偿,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二、奢侈童年:银炭暖阁里的虚妄
光绪元年,蔡德福五岁。苏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蔡家的厨房是个奇观——从卯时到戌时,烟囱里的白烟就没断过,八个厨娘轮班倒,案板上永远摆着十八种馅料。阳澄湖的蟹黄要在清晨日出前捕捞,用鹅毛轻轻挑出,不能带半点壳渣;渤海湾的虾仁要用冰水养着,运到苏州时还在蹦跳;最金贵的是猪肉馅,必须用当天宰杀的乳猪后腿,连刀都要用玉泉山的泉水磨过,以免沾了铁锈味。
暖阁里,蔡德福裹着白狐裘,坐在银丝炭的火盆前。银丝炭是从辽东运来的,烧起来没有烟,却暖如春日,一筐炭的价钱能买个伶俐的小厮。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景德镇的薄胎瓷碗,碗里盛着刚出锅的饺子,十二道褶子像盛开的莲花,每朵“莲花”里都包着不同的馅料。
“皮!皮!”蔡德福用镶金嵌玉的象牙筷戳穿饺子皮,汤汁顿时流出来,在瓷碗里积成小小的金池。丫鬟春杏跪在地上,用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帕子擦拭桌面,帕子是苏州织造府的贡品,边角绣着金线,擦一次便要磨损几分。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小少爷的哭闹声和老爷的呵斥声:“去苏州城请王师傅来,就说我蔡友宝愿意出百两银子,求他来府上专捏饺子!”
王师傅是玄妙观旁“味雅轩”的掌勺,最擅捏十二褶饺子,每道褶子都暗含节气,立春的褶子像柳芽,雨水的褶子似水滴,到了冬至,褶子便成了六瓣雪花。他来蔡府那日,蔡友宝亲自迎到二门外,八抬大轿抬着他的案板,案板是百年黄花梨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从此,蔡德福的餐桌上,饺子不仅是食物,更是艺术品,每只饺子都要合着节气的时辰上桌,立春吃韭菜鸡蛋馅,雨水吃荠菜猪肉馅,到了冬至,必是蟹黄鱼翅馅,用雪水和的面,捏成雪花形状。
河边的芦苇丛里,每天酉时都会浮起油花。蔡德福提着雕花竹篮,站在九曲桥上,看厨娘将成筐的饺子皮倒进河里。饺子皮在水面打转,像极了暖阁里那些苏州玩具——鬃人、绢人、皮影,都是他玩腻了便丢进池塘的。有次,厨娘张妈见饺子皮扔了可惜,偷偷留了两张喂狗,小狗啃食的声响惊动了蔡德福,他当场打翻碗碟,哭闹着不吃饭。蔡友宝得知后,竟让人将看门犬活活打死,狗血溅在青石板上,蔡德福却趴在栏杆上笑,看河面上的饺子皮被游鱼啄食,泛起一圈圈涟漪。
春杏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她跟着蔡德福去河边丢饺子皮,看见下游的河面上漂着个竹筛,一个老道赤着脚站在岸边,正在打捞饺子皮。她想,这老道怕是疯了,那河水刺骨,常人连鞋都不敢脱,他却光着脚,脚底板冻得通红,像两块紫萝卜。
三、道观奇遇:青石板上的道法
清虚观坐落在苏州河下游,青瓦白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玄真道长每日卯时便赤足踏入河水,手持竹筛,打捞河面上的饺子皮。道童明心跟着师傅三年,从未见他穿过鞋,哪怕是大雪纷飞的寒冬,他的脚底板上也只结着一层薄霜,不见半点冻伤。
“师傅,这些面皮都沾了油水,如何能吃?”明心看着师傅将湿漉漉的面皮铺在青石板上,忍不住问道。玄真道长笑而不语,指尖抚过面皮上的十二道褶子,仿佛在感受时光的纹路。他按照《道藏》中的“九蒸九晒”之法,将面皮蒸了又晒,晒了又蒸,每次蒸制都要加入晨露,晒时必选月光皎洁之夜,让面皮吸收天地精华。
三年后,东厢房的墙角堆起了第一个粮囤,面皮经过九次蒸晒,己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麦香。明心曾偷偷尝过一片,入口酥脆,带着河水的清甜,竟比观里的糙米饭好吃百倍。玄真道长告诉他,这些面皮皆是众生福报所化,蔡家浪费的粮食,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每月初一,玄真道长便会赤足沿着苏州河行走,从蔡府到清虚观,三十里路,他走得不急不缓,脚底板与青石砖相碰,发出沉稳的声响。沿途百姓见他,皆称他为“赤脚仙”,有人问他为何受此苦楚,他只说:“苦集灭道,苦是修行的第一步。”
光绪十年,蔡德福十岁。这年元宵节,蔡府张灯结彩,暖阁里摆着十八盏琉璃灯,每盏灯上都绘着不同的饺子图案。蔡德福穿着蜀锦做的新衣,手里拿着金镶玉的筷子,面前的白瓷碗里,漂着十二只包着金豆的饺子。他突发奇想,将饺子扔进院子里的冰窟窿,听着冰层开裂的脆响和金豆落水的扑通声,笑得前仰后合。春杏在一旁看着,想起五年前被打死的看门犬,想起自己被划破的丝绸帕子,想起下游那位日日打捞饺子皮的老道,忽然觉得,这冰窟窿里的水,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终将把所有的繁华富贵,都吸进去。
西、命运轮转:朱门绣户的崩塌
光绪十五年,蔡德福及冠。这年秋天,苏州城来了个西洋传教士,带来了会报时的钟表、会冒烟的雪茄、会跳舞的留声机。蔡德福第一次见到鎏金座钟时,便被那精美的齿轮和清脆的报时声迷住了,他随手掏出田契,塞进座钟的齿轮里,说:“这玩意儿比良田有意思多了。”
赌坊的朱漆大门为他昼夜敞开,骰子在赌桌上骨碌碌转动,如同他人生的轨迹。他迷上了鸦片,翡翠烟枪里的烟泡咕嘟冒泡,将他的视线熏得模糊,仿佛看见田地里的青苗都变成了烟土,佃户们的身影都化作了烟雾。怀春阁的姑娘们争着往他貂裘里塞香囊,香囊里的香料来自波斯,价比黄金,却掩不住他身上越来越重的烟味。
蔡友宝看着儿子日益消瘦的脸庞,急得团团转,却又舍不得责备半句。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吝啬,如今只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儿子面前,却不知,这正是将儿子推向深渊的推手。当管家捧着空空如也的账本,跪在祠堂里说“老爷,库房里只剩三担糙米”时,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祠堂求子,供桌上的龙涎香早己燃尽,只剩下一堆香灰。
光绪二十年,苏州河发大水,蔡家的良田被淹了大半,佃户们流离失所,蔡府却依旧灯火通明。蔡德福躺在烟榻上,看着新买来的西洋镜,里面映着巴黎的繁华景象,他忽然说:“把剩下的水田都卖了吧,换些洋货回来。”管家蔡福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被打死的看门犬,想起那些被扔进河里的饺子皮,想起下游的清虚观,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蔡家的福报,早己被挥霍殆尽。
是夜,蔡福在祠堂的房梁上挂了三天三夜,首到蔡友宝发现他的尸体,才想起,这个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管家,竟连件像样的寿衣都没有。蔡友宝抱着儿子的大腿痛哭,蔡德福却不耐烦地推开他,说:“哭什么,再买个管家便是。”
五、末路逢生:清虚观里的玄机
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八。蔡家老宅的匾额早己褪色,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无人打扫的庭院里,积着厚厚的落叶。蔡德福穿着露趾的破草鞋,裹着典当剩下的半件貂裘,在寒风中颤抖。他己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厨房里只剩些发霉的米,仆人早己散尽,只剩春杏还跟着他,却也饿得头晕眼花。
“少爷,去清虚观吧,或许道长能给些吃的。”春杏颤抖着说。蔡德福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老道,那个赤脚打捞饺子皮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清虚观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玄真道长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年轻人,眼中并无惊讶。“施主来了。”他淡淡说道,转身领着蔡德福走进观里。
东厢房里,十座粮仓整齐地码放着,陈年的饺子皮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玄真道长端来粗瓷碗,碗里是用饺子皮煮的粥,馊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蔡德福却忍不住干呕。“吃吧,这是你当年丢弃的福报。”道长说。
蔡德福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忽然怔住。焦香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清甜,仿佛回到了童年,那个暖阁里,他第一次吃饺子时的味道。他忽然想起元宵节丢进冰窟窿的金豆饺子,想起赌坊里转动的骰子,想起管家悬挂的尸体,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道长,这面皮……”他指着粮仓,颤抖着问。
“每道褶子都是苏州王师傅的手艺,二十年前你扔进河里的饺子皮,如今都在这里了。”玄真道长掀开草帘,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面皮上的十二道褶子上,清晰如昨。
蔡德福伸手抚摸面皮,指甲缝里嵌着泥垢,却不妨碍他认出那些熟悉的纹路——那是他童年时日日见到的,苏州师傅的绝活,每道褶子都像一朵花,曾经在他的餐桌上绽放,如今却在这道观的青石板上,历经岁月,凝成了琥珀。
六、往生之刻:河灯明灭的轮回
子时,梆子声响起,惊飞了檐角的夜枭。蔡德福躺在观外的河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这月光和二十年前那个丢饺子皮的夜晚,一模一样。河面漂着半碗没喝完的粥,他的肚皮鼓胀如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他看见远处漂来一个雕花竹篮,篮底的牡丹纹己模糊不清,却还是能认出,那是他童年时丢饺子皮用的篮子。竹篮在水面打转,像极了当年那些漂浮的饺子皮,他忽然笑了,伸手去够篮子,却发现手中紧攥着一块泡发的饺子皮,边缘有个小小的齿痕——那是他小时候咬饺子时留下的,没想到,二十年后,竟又回到了他手中。
晨雾漫起时,玄真道长和明心来到河边。蔡德福的身体己经僵硬,右手紧攥着饺子皮,指节发白。明心想要掰开,道长却拦住了他:“不必了,这是他的因果。”
河水潺潺流过,带走一片饺子皮,褶皱间的水珠折射着晨光,像极了当年蔡府供桌上,那柱龙涎香腾起的最后一缕青烟。玄真道长望着苏州河的上游,那里曾经是繁华的蔡府,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打捞饺子皮,看着那精美的十二道褶子,就知道,这因果轮回,终将有报。
“师傅,他手里的饺子皮……”明心轻声问。
“那是他的前世,也是他的今生。”玄真道长说,“众生皆在轮回中,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晨光渐亮,清虚观的青瓦上,霜雪开始融化,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的声响。东厢房里的粮囤依旧整齐,那些历经岁月的饺子皮,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漫长的故事——关于奢华与节俭,关于浪费与珍惜,关于因果与轮回。
蔡德福的尸体被葬在苏州河边,春杏在他的坟前种了一棵柳树。每年春天,柳絮纷飞时,总会有几片落在河面上,像极了当年那些漂浮的饺子皮。路过的百姓都说,这是蔡家的报应,却不知,在清虚观的青石板上,那些被晾晒了二十年的饺子皮,早己将因果刻进了时光里,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月光依旧会照亮苏州河,照亮蔡家老宅的废墟,照亮清虚观的粮囤,在这流转的光阴里,一切都在轮回,一切都在因果中,静静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