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泉水流如同温润的玉髓,抚平了石谷淬体带来的伤痛与惊悸。
夙晏旻被云渺缈抱回溪畔竹篱小院时,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和沉沉的困倦。
夕阳熔金,将小小的院落染上暖色调。院角那几丛叶片宽大、叶脉流淌着淡金光泽的灵植在晚风中舒展身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草木异香。
云渺缈并未将熟睡的孩子首接安置于矮榻。
她抱着夙晏旻,轻盈地行至院中一方平整光滑的白玉矮几旁。
矮几之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张色泽暗沉如古木、琴弦却剔透如冰魄的七弦焦尾琴。
晚风拂过竹梢,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她席地而坐,将夙晏旻轻轻放靠在自己温润如玉的怀中。
小小的脑袋依偎着她柔软的衣襟,睡得毫无防备。
云渺缈并未抚琴。
纤长晶莹、宛若冰玉雕琢的指尖,只是极其轻缓地搭在距离琴弦仅余毫厘的虚空。
随即,她眼帘微阖。
周身那原本温润柔和、如同暖玉生烟的气息骤然一变!
一股浩渺、澄澈、带着洗濯天地万物烟尘的浩瀚意志,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似有若无的温润光华自她体内流淌而出,将她与怀中的孩子一同笼罩。
下一瞬——
嗡——!
一声极低、却如同天地初开、混沌破晓般的琴韵,从那张焦尾古琴上骤然自行震响!
并非任何一弦单独鸣动,而是琴体浑然天成地共鸣!
带着难以言喻的自然韵律,仿佛山谷回应风声,流水回应月华!
共鸣的瞬间!
无数淡得近乎无形透明、却又蕴含精纯乙木生机的青灵丝线,骤然以矮几为中心,狂潮般汹涌而出!
青丝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无形的琴韵引导下,如同亿万拥有生命的灵蛇,疯狂涌向庭院内外蓬勃生长的草木!
院角落的淡金灵植叶片无风自动,脉络中流淌的金芒肉眼可见地加速流动!
篱笆外几株低矮的绛珠果藤蔓疯狂抽条!
墙角一丛原本含苞的玉色藤花花瓣以一种近乎神奇的速度层层舒展、绽放!
草木吐纳!方圆十丈内的一切植物,都在刹那间爆发出最巅峰的生机之力!
琴韵引动!
所有的草木精粹、新芽萌动时逸散的至纯乙木灵息,被这浩瀚无匹的共鸣之音精准攫取、淬炼!
空气中悬浮的无尽乙木灵机,如同铁屑被无形的巨磁吸附!
嗡鸣之声还在矮几上缭绕!
那被淬炼到极致、凝练得近乎实质的青翠精粹,如同百川归海!
不再弥散于庭院,而是化作一道纯粹无比的、浓缩着万物破土般顽强生机的深青色光柱!
光柱自虚无中垂落,并非指向草木,亦非击向玉石矮几!
而是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
温柔地没入云渺缈怀中,夙晏旻微微起伏的胸口深处!
那稚嫩的胸脯在深青色光柱灌注的瞬间,如同璞玉逢春,散发出温润柔和的玉色光芒!
新生的、带着草木清新气息的纯粹乙木精元,如同最驯服的清泉,温柔而坚韧地冲刷、滋养、缝补着他那尚在愈合中的细微损伤与今日遭受寒气侵蚀的筋骨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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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渺缈的琴音像温凉的泉水漫过耳膜,试图安抚那些无声的震颤。
可有什么东西,固执地沉在意识的深井里,不肯彻底散去。
像隔着厚重水幕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像冰冷沉重的物件,狠狠穿透某种坚硬又脆弱的东西时,那沉闷到连神魂都随之共振的碎裂声;
还有一种感觉…
无边无际的冷,裹着亿万道充满恶意、鄙夷的目光,像无数道冰冷的寒流,狠狠浇灭最后一点燃烧的余烬……
“……唔……”一声微弱的、属于孩童的哼唧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本能的抗拒和不安。
小身体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似乎在躲避着那看不见的冰锥。
云渺缈抚琴的手顿了顿,她的目光穿透婴孩纯然的表象,似乎触碰到那深藏灵魂沟壑里的、格格不入的冰寒与绝望。
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乎被琴音揉碎。“……睡吧。”
她的低语仿佛带着抚平褶皱的神奇力量。
夙晏旻的眼睫颤了颤,似乎真的倦极了,沉甸甸地想要垂落。
可眼底那片极深极静的幽潭深处,一点冰冷的星芒还在挣扎。
它不甘地闪烁着,映照出虚幻的碎片:
横亘天地的巨大伤口,挣扎着坠落的模糊光影,还有那如山崩海啸般的、亿万生灵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
唾骂?
“……呃……”细嫩的喉咙又发出一声呜咽,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
即将窒息的挣扎感。
就在这时,一点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意,轻柔地落在婴儿微蹙的眉心上。
是那只洗过的手,带着尚未擦干的水痕。
清凉的水珠,像是一颗小小的定水珠,无声地滴落在那片翻涌着末日景象的魂海深处。
嘀嗒。
波纹荡开。
那些尖锐的哭嚎、刺骨的冰冷、震碎心肺的唾弃……
如同被这滴水珠点中核心的幻影,忽然间静止了。
夙晏旻的意识之海中,仿佛悬浮着一本沉重、破败、染满污血的厚书。
那是过往所有荣光与惨烈的总和,每一页都在浸透血泪之后被钉死在书脊上,字字泣血。
这滴水珠,轻盈而精准地落在书页上。
没有惊雷,没有巨浪,只有无声的溶解。
粘稠凝固的血泪,开始被水珠温柔浸透、稀释、化开……
它们变成淡淡的血雾,袅袅升腾起来。
那些冰冷、沉重的镇魂钉,在无声的波纹荡漾中,如同遭遇烈阳的薄冰。
它们表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不再散发禁锢灵魂的森森恶念,反而发出一种近乎哀鸣的细碎崩解声。
最后,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只留下书页上十七八个微不可察的灰白色印痕。
承载着滔天恨意、绝望背叛、无望挣扎的书页,如同投入水中的枯叶,开始软化、碎裂、分离。
墨迹在清澈水波的温柔冲刷下,丝丝缕缕地洇开,字迹迅速模糊、淡去。
一个个扭曲着痛苦与背叛的字符,像是活了过来,在水中化作细小的蝌蚪,拼命扭动着想要重组,想要再次凝聚……却最终无可奈何地逸散开去,溶解在纯净的水里。
“都…沉了吧。”
一个清晰的念头,冰冷、平静,毫无悲喜地从这片归于纯粹死寂的意念中央升起,不是声音,是一种湮灭的意志。
那些曾经压得灵魂几近溃散的千钧重负的使命,为之燃尽一切的苍生期盼,还有那些穿透灵魂的唾骂与镇魂钉带来的刻骨冰寒。
随着这平静无波的命令,如同被投入无尽深渊的顽石,再无一丝回响。
清澈的涟漪温柔地抚平了魂海最后一点震荡。
被玷污的书页彻底化为飞灰,消散无踪。
被钉穿的灵魂孔洞,不再有阴冷的诅咒流出,只余下最纯粹的、未被沾染的灵明。冰冷的光点沉入最深的海底,寂灭。
他终于像所有新生的婴儿一样,安静地合上了眼帘。
小小的胸膛随着平缓的呼吸轻轻起伏,只剩下最纯粹的宁静,和一片空白里亟待书写的……新生。
前世?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彻底被潭水沉入了永恒的虚无。
这人间……我只看,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