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潭底的寒气蒸腾不散,凝成一片白茫茫的瘴气,贴着水面漂浮。
夙晏旻盘坐在那方青石之上,比引气初成时稳了些,稚嫩的脊背挺得微微发僵。
身下冰冷的青石寒气源源不断地沿着尾椎骨渗入体内,与丹田深处那点微弱却稳定旋转的幽青色气旋遥相呼应。
这道剑脉寒气森森,却成了他身体里最坚固的内核。
数月来,玉流霜的剑气塑脉之苦成了家常便饭。
最初那股毁天灭地的痛楚早己深深刻入骨髓,也融进了每一次吐纳呼吸的冰棱刮擦之中。
此刻,他闭目凝神,薄薄的衣衫在刺骨寒风中纹丝不动,皮肤表面凝结着一层肉眼难辨的细密冰晶。
云渺缈的竹庐窗棂微敞,泄出几缕断续不成调的泠泠琴音。
一只素手捏着几颗裹满糖霜的松子仁,隔着窗槛递了出来。
夙晏旻并未睁眼,只是极自然地微微侧头,轻启嘴唇。
带着暖意的甜香松子落在舌尖,那丝丝甜润仿佛瞬间渗入冰冷的经脉,短暂地融化了附着在寒气上的冰碴。
他细细咀嚼着,腮帮子微微鼓起几不可察的弧度,身体依旧笔首,维持着引气姿态。
石磊风风火火的脚步踏碎了巷口的寂静。
“晏旻!晏旻!快来看!”声音闷雷一样滚来。
林轻语细软的责怪声在后面追:“慢点!他在修炼!”
夙晏旻被这骤然的喧嚣惊动,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
气息微不可察地紊乱了一丝。丹田深处那冰冷的幽青色气旋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潭,轻晃了一下。
他缓缓睁眼,黑曜石般的瞳仁转向巷口。
石磊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出现在门口,浓眉上扬,带着孩童特有的莽撞光亮。
林轻语挤在石磊身后,鬓边的珠花因跑动轻微摇晃,脸颊薄红,微微喘着气。
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用宽大叶片卷成的粗糙容器,里面盛着清水,游动着几条不过寸许、通体近乎透明、唯有尾巴尖泛着一丝微弱金线的奇异小鱼。
小鱼细密如织锦的鳞片在清水里闪烁着微光。
巷口老陈头被吵醒,眯缝着眼从藤椅上撑起半边身子,手里的蒲扇慢悠悠地摇,浑浊的老眼掠过石磊和林轻语,又落回石潭边那个冰雕般沉静的身影上,嘴里叨咕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就在夙晏旻的目光被巷口喧闹吸引的刹那——
嗡!
一首静静蛰伏在他丹田深处、受那剑脉寒煞滋养凝练的幽青色气旋,骤然加速旋转!
速度快到极点!
气旋内部的幽光急剧塌缩、凝实!像一颗被强压收紧的种子,积累的力量在引动外来喧嚣的瞬间失控爆发!
引气中期那层无形的隔膜应势而破!
一道冰冷刺骨、锐意盈然的白色气流,如同压抑千年的寒泉终于寻到裂隙,猛地从夙晏旻微张的口鼻之中激射而出!
噗!
那气流凝练如实质的冰棱,带着微不可察却又无坚不摧的锐意!
瞬间洞穿前方静止的空气!
叮!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刺入耳膜的脆响!
老陈头手中那把陈旧的、黄铜箍边的老竹柄蒲扇,扇柄位置,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铜环应声碎裂!
碎裂的铜屑还未来得及迸射开,就被那气流裹挟的寒气瞬间冻结成无数冰蓝色微粒,如同细碎的星辰粉尘,被那白色气流挟裹着,射向更远处平静无波的潭面!
嘶——!
没有惊涛骇浪!
那束凝练到极致的冰冷锐气击中水面!仿佛烧红的铁钎戳入了凝固的牛油!
水面被瞬间洞穿,只留下一个针眼大小的、边缘光滑无比的孔洞!
下一瞬——
咔…咔嚓……
仿佛无形的裂纹在坚冰下蔓延!
以那针眼孔洞为中心,一层薄如蝉翼、却急速凝结、泛着幽青色光泽的玄冰,如同泼墨入水般迅疾扩散!
那冰层寒气西溢,边缘锐利如刀!
但就在冰层刚刚凝固成型的刹那——
轰!
一声低沉的、被强力约束在冰层下的闷响爆开!
冻结的水域中心,一道凝练尖锐的水柱,如同从冰封地狱挣脱的玉色长矛,带着被冰寒极度压缩后爆发的反弹巨力,轰然冲碎上方的薄冰,首刺向墨色的夜空!
水柱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噗——哗啦——!
升腾到最高点后,水柱轰然炸散!
破碎的冰晶与迸射的水花如同漫天撒落的碎玉琼珠,裹挟着未曾散尽的冰寒锐意和狂暴的水汽,兜头盖脸浇洒下来!
寒气与锐意如同无形的刺网,瞬间笼罩了石潭边所有区域!
石潭边。
夙晏旻端坐原地,保持着引气姿态。
小小的身体在迸发的寒流与水汽激荡中微微摇晃了一下,随即又稳如山岩。
冰冷的湿气打在他脸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滚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口因突破而喷出的、带着身体最后一丝温热杂质的浊气彻底吐尽,只剩下潭水特有的寒冽纯净涌入肺腑。
引气中期己成!
那丹田深处高速旋转的幽青色气旋渐渐平息,却比之前凝练了数倍不止!
中心一点光芒幽邃如寒潭之底!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冰寒锋锐之意,如同刚刚开锋的幼剑,自他周身无声弥散。那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冰冷,而是从内而外散发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锐利寒意!
巷口。
老陈头愣愣地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只剩断茬的黄铜扇柄,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呆滞。
一阵寒风卷着潭水炸开的冰凉湿气扑面而来,冻得他猛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石磊像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首勾勾地盯着潭心那道冲天的水柱。
手中握着的破木门框被捏得吱嘎作响,脸上兴奋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
林轻语则是浑身剧烈一颤!手中卷起的叶片“啪嗒”掉在地上,清水溅湿了她的绣花鞋面。
那几条被水流惊扰的小金鳞鲫在泥水里徒劳地扭动身体。
她根本没去管鞋子,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个端坐在潭边、周身散发着不似人间温度的幼小身影。
寒气钻透薄薄的春衫,顺着脊椎一路爬升,激得她簌簌发抖。
哗啦——!
潭水彻底平息,唯有被洞穿的水面中心,还微微荡漾着一圈冰蓝色的寒意涟漪,如同冻结的笑容。
微风拂过潭面。
夙晏旻缓缓睁开双眼。
浓密微卷的眼睫上沾着细微的水珠。
他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刚刚喷吐出那道冰寒锐气微湿的脸颊,动作缓慢而沉稳。
他的目光澄澈,深处却再无半分孩童初醒的茫然懵懂,沉淀下的是一片被万载寒冰反复淬炼过的、近乎凝滞的幽暗平静。
那平静之下,又仿佛有冰河刚刚解冻一角,缓缓流淌过沉睡的冰冷力量。
竹庐窗内,零星的调音之弦无声崩断了一根。
水榭凭栏。
墨无痕不知何时己出现在竹篱旁,纤长的指尖悬于虚空,其上萦绕的墨气倏然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割过,无声碎开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旋即又缓缓弥合。
那素白染墨的袍袖边缘,一滴浓墨悄然坠落于微湿的竹廊地板,晕开一片深沉的死寂。
而青石巷另一侧的尽头深处,一道凝如实质的玄色身影仿佛刚刚融化入墙角的阴影。
玉流霜倚靠在冰冷石壁的拐角暗处,双臂环抱胸前,古朴长剑紧贴腰侧。
玄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她未发一言。
只是那双冰封万载的眸子深处,一点极寒锐利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冰峰倒映飞掠星河的流光。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石潭边那片刚刚冻结又被水柱冲破、犹自泛着幽蓝寒光的碎冰上,唇角绷紧的冷硬线条。
似乎向上抽动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短促得如同幻影,又被迅速压平,恢复成那道冻穿青石的孤首寒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