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婆那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饿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早己不堪重负的心弦上。那嘶哑的尾音在充斥着血腥、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屋子里颤抖着落下，激起的不是回响，而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伏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着，枯瘦沾满血污泥泞的手无力地垂落，额头抵着地面那片被踩踏得乌黑的泥污。那一声嘶喊耗尽了她最后一点气力，也撕开了这漫长寒夜里最原始、最赤裸的伤口——饥饿。
这饥饿感，像一头蛰伏己久的凶兽，在恐惧和悲伤的间隙里猛然抬头，亮出森然的獠牙。胃里那空荡荡的、被胃酸反复灼烧的绞痛感，瞬间变得无比尖锐清晰，压过了右腿伤口的灼痛，压过了膝盖手肘的擦伤，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对地上两个生死未卜的哥哥的恐惧。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生理本能的蛮横，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墙角——钉在苏焕怀里那半个冷透发硬的馒头上。
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吝啬地投下一点微芒，照在那半个馒头上。它边缘干裂，表皮粗糙，沾着几点早己干涸的泥污，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历经风霜的石头。在孙婆婆那声绝望的嘶喊之后，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卑微的食物，更像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祭品，供奉着这屋子里所有人的苦难和挣扎。
苏焕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小的身体紧紧抱着那个馒头，像抱着他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他那双盛满了无边恐惧和茫然的大眼睛，此刻正怯生生地、带着一种孩童本能的护食和巨大的不安，一眨不眨地看着伏地呜咽的孙婆婆，又看看我。小脸上泪痕交错，沾满了灰尘和泥污，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子里只剩下孙婆婆压抑的喘息、苏澈和苏锐微弱艰难的呼吸声、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我肚子里那无法抑制的、如同擂鼓般越来越响亮的“咕噜”声！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羞耻，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
巨大的窘迫和一种灭顶的羞愧感瞬间将我淹没！脸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想把那令人难堪的声音压下去，却引来胃部更剧烈的、火烧火燎的绞痛！
就在这时，苏焕仿佛被那“咕噜”声惊动了。他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的、仿佛明白了什么的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半个冷硬的馒头，又抬起头，怯生生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一种最原始的、想要分享、想要安抚的渴望。
他抱着馒头的小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犹豫地，往前挪动了一点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酸涩、羞愧、无地自容……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胸腔里疯狂翻涌！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一个饿得发抖的孩子，把他藏起来、视若珍宝的最后一点口粮……分给我？！
“不……不要……”我猛地摇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坚决。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仿佛那半个馒头是烧红的烙铁。
苏焕的小手停住了，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充满了委屈和无措。他扁了扁嘴，像是要哭，却又强忍着，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个馒头，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呜……”伏在地上的孙婆婆，发出了一声更深沉、更痛苦的呜咽。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嘶喊，只剩下一种被饥饿和绝望彻底击垮的悲鸣。她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抓挠着冰冷的泥地，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
这呜咽声像一把钝刀，再次狠狠剜在我的心上。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苏焕怀里那半个馒头。胃里的绞痛感如同海啸般汹涌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唾液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
饥饿……这最原始的本能，正在疯狂地吞噬着理智，撕扯着道德的底线。那半个冷硬的馒头，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无法抗拒的、致命的诱惑力。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汹涌的欲望。不行！绝对不行！那是苏焕的！是孩子最后的口粮！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动静！
“咳……咳咳……”
是苏澈！
他深陷的眼窝依旧紧闭，蜡黄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但之前那短促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湿气的咳嗽，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溢出！虽然微弱，却不再是那种纯粹的、令人绝望的嘶声！
紧接着，一股暗红色的、带着细小泡沫的血沫，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他紧抿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淤血！是淤血！
孙婆婆猛地抬起了头！额头上沾着泥污，一片青紫，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死死地盯着苏澈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
“出……出来了！”她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后怕！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床边爬去，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擦拭苏澈嘴角的血沫，却又怕惊扰了他。
云南白药……起效了！孙婆婆那近乎野蛮的拔罐和药膏，配合着苏锐拼死带回来的药粉，终于将那堵在胸口的致命淤血逼了出来！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点，但这微小的变化，却像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光，带来了生的希望！
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一震！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暂时压过了饥饿的绞痛！大哥……有救了！
然而，这微弱的喜悦如同昙花一现，瞬间被更冰冷的现实击碎。
苏澈嘴角渗出的那点暗红血沫，在昏黄的灯光下，是如此的刺目！它像一个无声的警钟，残酷地提醒着我们——即使淤血能排出，大哥这濒临崩溃的身体，也需要食物！需要热量！需要活下去的能量！没有食物，这刚刚燃起的一丝火星，随时可能被饥饿的寒风吹灭！
我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绝望，死死地钉在了苏焕怀里那半个馒头上。
胃里的绞痛感，在短暂的麻痹后，以十倍百倍的凶猛反扑回来！那“咕噜”声如同擂鼓，震得我耳膜发麻！唾液疯狂分泌，喉咙干涩灼痛，眼前金星乱舞，身体因为极度的虚弱和饥饿而阵阵发冷、颤抖！
那半个馒头……那冰冷、坚硬、卑微的半个馒头……此刻在我眼中，却散发着天堂般的光芒！
苏焕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巨大而压抑的气氛。他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大眼睛里的恐惧和不安更浓了。他抱着馒头的小手微微颤抖着，看看床上咳血的大哥，看看地上气息微弱的三哥，又看看状若疯狂的孙婆婆，最后，那纯净而怯懦的目光，落在了我因为饥饿和渴望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小嘴紧紧地抿着，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抱着那半个冷硬馒头的小手，再次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向前递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不再怯懦。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首首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令人心碎的澄澈。
“姐姐……”他小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给……给大哥吃……大哥……痛……”
那稚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灵魂上！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羞愧、所有的道德枷锁，在这一刻，被这最纯粹、最无私的赤子之心，彻底击得粉碎！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我再也无法控制，几乎是扑爬着冲了过去！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罪恶感的颤抖，伸向了那半个承载着孩子所有希望和奉献的冷馒头！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馒头表皮时——
“砰！砰！砰！”
一阵粗暴的、带着强烈威胁意味的拍门声，如同疾风骤雨般，猛地砸在了那扇薄薄的、早己摇摇欲坠的木门板上！
巨大的声响瞬间撕裂了屋内刚刚凝聚起的、带着巨大悲怆和奉献意味的沉重气氛！
木门板在狂暴的拍击下剧烈地震颤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和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开门！孙婆子！开门！”一个粗嘎、蛮横、带着浓浓痞气的男人声音，如同破锣般在门外响起，穿透了门板，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