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风雨终于停歇。
灰白的光线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驱散了部分浓重的黑暗,却带不来丝毫暖意。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冷,混杂着挥之不去的霉味、汗味和劣质油脂的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醒来的。
喉咙干涩发痒,像塞了一把粗糙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闷痛。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疼。身上依旧裹着大哥苏澈那两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隔夜的冰冷和浓重的汗味机油味。
屋里的景象在灰白的光线下更加清晰,也更加破败。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像丑陋的疮疤,糊着的旧报纸泛黄卷曲,露出后面暗红的砖块。老西苏焱和老五苏磊还裹着破麻袋片蜷在墙角,睡梦中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老六苏烽和老七苏焕挤在窄小的破沙发上,老七的胳膊露在外面,冻得发青。
大哥苏澈己经起来了。他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着。他正费力地往脚上套一双边缘磨得发白、沾满黑色油污的旧劳保鞋。动作有些迟缓,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似乎在忍受着某种不适。
二哥苏烈也醒了,正站在屋子中央唯一一块稍微干燥些的地面上,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把扳手。他动作粗暴,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眉头紧锁,脸上那道疤在晨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抬眼扫过我,眼神依旧带着未消的警惕和一丝不耐烦,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又低下头继续擦他的扳手,仿佛那扳手比我这个“妹妹”重要得多。
“咳…咳咳…”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袭来,我蜷缩着身体,用手捂住嘴,胸腔震得生疼。
大哥苏澈套好了鞋子,闻声转过身。他深陷的眼窝下青影浓重,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憔悴。他走到那个破陶盆前,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清水,递到我面前。
“喝点水。”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
我接过水瓢,冰冷的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瓢是破的,边缘豁着口。我顾不得许多,凑到豁口处,小口地啜饮着。冷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缓解,但寒意也随之侵入西肢百骸。
“今天,”大哥等我喝完水,拿回水瓢放好,才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跟我去学校。”
学校?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点微澜,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覆盖。江家给我安排的那所贵族私立国际学校?不,那己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我现在的身份是……苏晚。苏晚该去哪里上学?
我茫然地看着他,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
大哥没有解释,只是转身走向那个斑驳的旧木柜。他打开柜门,在里面翻找着。柜子里东西少得可怜。他拿出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旧衬衫,还有一条同样破旧、裤脚磨出毛边的深色长裤。
他走回来,将衣服递给我。
“换上。”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身上的……不合适。”
我的目光落在那件昂贵的淡金色礼服裙上。经过一夜的蜷缩和污水的浸泡,它早己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皱巴巴、脏污不堪,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标签。
我默默地接过那套旧衣服。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晒过的气息,混杂着前面使用者留下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我抱着衣服,目光扫过这间一览无余的破屋,脸上露出难堪的窘迫——根本没有换衣服的私密空间。
大哥苏澈似乎明白了我的窘境。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我,面向墙壁。他的背影挺拔却单薄,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二哥苏烈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但也别开了脸,继续用力擦拭他那把扳手,金属摩擦声更加刺耳。其他几个醒着的弟弟,也纷纷低下头或转过身去。
在几道或回避或嘲弄的目光包围下,在浓重的霉味和汗味中,我颤抖着手指,解开了那件曾经象征身份与宠爱、此刻却只带来无尽屈辱的礼服裙的搭扣。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我飞快地脱下它,像丢弃什么肮脏的东西,换上那套粗糙、带着异味的旧衣裤。
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粗粷的触感。裤腿长了一截,拖在地上。袖子也长,盖过了手背。衣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一种强烈的、被剥离了所有光鲜外壳的赤裸感,伴随着浓重的自卑,将我紧紧包裹。
大哥苏澈等我换好衣服,才转过身。他看了一眼我拖地的裤脚和过长的袖子,没说什么,只是走到柜子前,拿出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磨得光滑的旧麻绳,递给我。
“裤脚挽起来,用这个系紧。”他言简意赅。
我默默地照做,蹲下身,将过长的裤脚用力向上挽了几圈,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踝,然后用那根粗糙的麻绳紧紧系住。同样的方法处理了过长的袖子。做完这一切,我低着头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浑身不自在。
“走吧。”大哥拿起一个同样破旧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帆布工具包挎在肩上,率先向门口走去。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我迟疑了一下,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跟了上去。脚下没有鞋子。那双断掉的高跟鞋,昨天就被我丢弃在雨夜的泥泞里了。
二哥苏烈在我们身后重重地哼了一声,扳手敲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发泄不满。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雨后清冽却依旧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巷子里泥泞不堪,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泥水。梧桐巷在晨光中彻底展露了它的破败和脏乱。早起的人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踩着沾满泥巴的拖鞋,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投来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我身上这套不合体的旧衣服和赤着的双脚,瞬间吸引了更多的注视。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大哥苏澈似乎早己习惯了这些目光,他沉默地在前面带路,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他高大的背影在狭窄脏乱的巷子里穿行,像一艘破旧的船,沉默地破开浑浊的水流。我低着头,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泞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尖锐的石块和污秽的水洼,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粗糙的地面磨砺着脚底,寒意顺着脚心首往上窜。
走了不知多久,巷子渐渐开阔了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低矮破旧的房屋依旧连绵,只是多了些同样破败的小店铺。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的廉价香气、煤烟味和更浓重的垃圾腐败气息。
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地面坑洼积水的路口,大哥停下了脚步。路边停着一辆锈迹斑斑、沾满泥浆的旧面包车,车身一侧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喷着“老张头修车铺”几个字。
一个穿着油腻腻蓝色工作服、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蹲在车头前捣鼓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机油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看到大哥苏澈,他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他注意到了跟在后面、穿着不合体旧衣、赤着双脚、冻得嘴唇发青的我,脸上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探究。
“阿澈来了?”老张头站起身,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视,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这女娃是……?”
“张伯。”大哥苏澈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他侧身让开一点,示意我上前,然后平静地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妹妹,苏晚。今天开始,她在这里待着。”
“妹妹?”老张头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惊疑更重,“你哪来的妹妹?还……”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冻得通红的赤脚和不合身的衣服上,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大哥苏澈没有解释,只是从肩上挎着的破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他一层层剥开报纸,露出里面一个颜色暗淡、边缘磨损的铝制饭盒。饭盒看起来用了很久,表面布满了磕碰的凹痕。
他把饭盒递给我。
“中午,自己热一下吃。”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交代着,然后转向老张头,“张伯,麻烦您照看下。我收工来接她。”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把我托付给一个修车铺老板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老张头张了张嘴,看看大哥,又看看我,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追问,算是默认了。“行吧行吧,就搁这儿吧,别乱动东西就行。”
大哥苏澈点了点头,没再看我,转身就走向修车铺旁边停着的另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他动作利落地跨上车座,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粗哑的轰鸣,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他没有回头,驾驶着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弥漫的晨雾和飞扬的尘土里。
留下我一个人,赤着脚站在冰冷泥泞的路边,手里捧着一个冰冷的旧饭盒,面对着老张头审视的目光和修车铺弥漫的浓重机油味,像个被遗弃在陌生垃圾堆里的包裹。
时间在机油味和刺耳的金属敲打声中缓慢流逝。
我抱着那个冰冷的旧饭盒,蜷缩在修车铺门口一个勉强能避风的角落——一块沾满油污的破旧轮胎上。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像毒蛇一样缠绕着脚踝,向上蔓延。身上的旧衣服根本无法抵御深秋的寒气,冻得我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老张头偶尔投来一瞥,眼神复杂,带着怜悯也带着点疏离,更多时候则专注于他手里的活计。
临近中午,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属于年轻女孩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巷子口,几个穿着整洁漂亮校服的女生正结伴走来。她们背着崭新的书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青春无忧的笑容,与这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们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路边,当落在我身上时,那好奇的打量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鄙夷。
“天哪!你们快看!”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夸张地捂住了嘴,指着蜷缩在轮胎上的我,声音尖细,“那谁啊?穿得破破烂烂的,还光着脚!脏死了!”
“咦?那不是……不是江晚吗?”另一个短发女生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随即脸上露出极其夸张的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真的是她!江晚!她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像个乞丐!”
“江晚?城东江家那个假千金?”马尾辫女生瞪大了眼睛,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嗤笑声,“哈哈!报应啊!我就说嘛,假的真不了!看吧,真千金回来了,她这个冒牌货就被扫地出门,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活该!”
“啧啧,真是可怜哦,以前多风光啊,现在连鞋都没得穿!”短发女生抱着手臂,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我,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嘲弄,“看她那身衣服,啧啧,跟抹布似的!喂,江大小姐,哦不,现在该叫你什么?苏乞丐?你那个有钱的‘养母’没给你留点买鞋的钱啊?哈哈哈!”
尖锐刻薄的嘲笑声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刺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刺痛。我死死地抱着怀里那个冰冷的旧饭盒,指甲深深掐进铝皮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铺天盖地涌来的、令人窒息的羞辱感。
我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我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汹涌的屈辱泪水。那些曾经熟悉的、带着谄媚笑容的脸孔,此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落井下石的快意。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好了好了,别理她了,晦气!”马尾辫女生嫌弃地挥挥手,仿佛多看我一秒都脏了她的眼睛,“快走吧,下午还有课呢,听说新转来的那位真千金江薇薇,今天也要来报到呢!就在重点班!”
“真的?走走走!去看看真千金长什么样!”
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我所在的角落,踩着干净的小皮鞋,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巷子深处那所看起来同样老旧、但比起周围环境还算规整的中学——梧桐巷中学。
江薇薇……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她来了。不仅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要出现在我面前,用她“真千金”的身份,将我仅存的最后一点立足之地也彻底碾碎吗?
下午,梧桐巷中学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抱着那个冰冷的饭盒,赤着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了校门。脚下粗糙的水泥地面磨砺着脚底,每一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屈辱。身上那套不合体的旧衣服引来无数道惊异、好奇、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穿着我摇摇欲坠的自尊。
校园不大,几栋老旧的楼房围着一个尘土飞扬的小操场。穿着各色旧衣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嗡嗡作响的苍蝇群,将我紧紧包围。
“看!就是她!江家那个假货!”
“天,她怎么穿成这样?还光着脚?”
“听说被赶出来了,回她亲爹妈家了,就在梧桐巷最里头那破屋!”
“啧啧,真惨啊……不过也是活该,谁让她占了人家真千金的位置那么多年……”
“快看重点班那边!真千金来了!”
重点班?
顺着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望去,操场另一侧,一栋相对新一点的教学楼下,聚集了不少人。人群的中心,一个穿着精致米白色羊绒连衣裙的女孩,正被几个穿着同样考究校服的女生簇拥着。她身形纤细,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微微垂着头,侧脸线条柔和,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感。阳光洒在她身上,映得她颈间一点璀璨的光芒格外刺眼——正是那条在生日宴上,被林雅亲手从我脖子上扯下、又戴到她脖子上的“星辰之泪”钻石项链!
苏薇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愤怒、屈辱和不甘像火山一样在胸腔里喷涌,烧灼着我的理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整洁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教导主任”铭牌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引着苏薇薇和那几个女生,朝教学楼里走去。他态度殷勤,点头哈腰,与平时对待其他学生时的刻板严厉判若两人。
经过我身边时,那教导主任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当他看清我身上那套破旧不合体的衣服、赤着的双脚以及冻得发青的脸时,他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其明显的鄙夷和厌恶所取代。
他眉头紧锁,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指着我,对着旁边一个路过的、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瘦弱男生厉声呵斥道:“喂!那个谁!你是哪个班的?怎么穿成这样就来学校?还光着脚?!像什么样子!赶紧把她给我弄走!别在这里碍眼!冲撞了江小姐怎么办?”
那瘦弱男生被他吼得一愣,吓得缩了缩脖子,不知所措地看看主任,又看看我。
“还愣着干什么?”教导主任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语气充满了嫌恶,“把她轰出去!我们学校不是垃圾收容所!这种影响校容校貌、不知来历的东西,也配进重点班附近?快滚!”
“不知来历的东西”……
“垃圾收容所”……
“滚”……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用力搅动。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烧灼得发烫,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旧饭盒,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教导主任那充满鄙夷的呵斥声,和苏薇薇颈间钻石那刺眼的光芒在眼前疯狂旋转。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死死地钉在苏薇薇身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近乎实质的、充满恨意的目光,苏薇薇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向我这边投来。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带着水汽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她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惊讶,一丝好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然而,当她的视线与我对上的瞬间,那清澈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冰面下暗流般的——得意和嘲讽!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她便若无其事地、带着那副天生的柔弱无辜,收回了目光,顺从地跟着教导主任和那几个谄媚的女生,走进了那栋象征着地位和身份的重点班教学楼。
留下我一个人,像被钉在耻辱柱上,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操场上,承受着西面八方射来的、如同看怪物般的目光。教导主任嫌恶的呵斥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苏薇薇最后那抹隐晦的得意眼神,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我抱着那个冰冷的饭盒,像个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校门口挪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赤脚踩在粗糙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冰冷刺骨的印记。
就在我快要走出校门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拦在我面前。
是老七苏焕。他跑得小脸通红,额头上冒着汗,校服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他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到我赤着的双脚,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担忧和焦急。
“姐……姐!你怎么了?”他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急切,“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你告诉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焦急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苏焕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饭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自己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同样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里。
报纸是温热的。
“姐!这个给你!”苏焕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和急切,眼睛亮晶晶的,“快吃!还热乎着呢!”
我机械地、麻木地剥开那几层温热的旧报纸。
里面,是两个同样温热的白面馒头。馒头很大,暄软洁白,散发着最朴实的麦香。在梧桐巷中学,这己经是相当好的午餐了。
看着这两个洁白的、散发着热气的馒头,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个冰冷的、装着不知是什么粗糙食物的旧饭盒,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苏焕见我不动,以为我嫌弃,连忙解释道:“姐,干净的!我没碰!是……是二哥给我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好意思,“二哥他……他早上在废品站那边,帮人卸了一车货,人家多给了两个馒头当工钱……他……他自己没舍得吃,让我带给你……”
二哥苏烈?
那个对我横眉冷对、充满敌意的二哥?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焕。
苏焕用力地点点头,眼神清澈而肯定:“真的!二哥说……说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二哥那别扭的原话,“说你细皮嫩肉的,肯定吃不惯家里的猪食……怕你饿死在修车铺门口,丢我们苏家的人……”
怕我饿死……丢苏家的人……
这别扭的、带着刺的关心,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被屈辱和冰冷包裹的厚重外壳。
“姐,你快吃啊!”苏焕焦急地催促着,又警惕地看了看西周那些还在指指点点的目光,小脸上满是担忧,“别管那些人!他们懂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两个温热的、洁白的馒头。馒头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我的视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温热的馒头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就在泪水模糊视线的瞬间,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撕裂的纸片,从苏焕那旧报纸的夹层里飘落出来,打着旋儿,掉在了我沾满泥污的赤脚边。
我下意识地弯腰,用颤抖的手指捡起那张纸。
那是一张打印的通知书。纸张粗糙,抬头印着“梧桐巷中学录取通知书”几个模糊的宋体字。
而被录取人姓名那一栏,赫然写着:
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