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腊月,陈留的西北风像把浸了冰的刀,刮过格物院新夯的土墙时,总能卷着细雪钻进草棚的缝隙。我缩在羊皮袄里,看着老吴用改良后的曲辕犁翻耕冻土——那犁头是用铁匠铺熔铸的陨铁碎渣打制的,此刻正咬开冻得铁硬的土块,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极了张飞蹲在墙角啃酒坛边沿的动静。
“使君,”老吴首起腰,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犁把上缠着的粗麻布护手被磨得发亮,“咱大冬天翻地,真能冻死害虫?”他身后的农耕组庄客们拄着锄头喘气,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了霜。
我弯腰捡起一块翻出的土坷垃,指着里面蜷缩的虫蛹:“看见没?这叫‘冬耕晒垡’,把土块冻酥了,虫卵就活不到开春——就像张飞喝高了睡雪地,啥虱子跳蚤都得冻死。”
“使君又编排俺!”远处传来张飞的抗议,他正抱着个陶坛往酿酒窖走,坛口用湿布封得严严实实,“俺昨儿帮阿满磨齿轮,手都冻裂了,您咋不夸俺?”
我笑着摇头,冲农耕组招招手:“都过来,教你们认粪肥——这堆是马粪,发热快,适合撒菜畦;这堆是牛粪,肥效长,得埋深点……”庄客们捏着鼻子凑近,有人小声嘀咕:“使君咋比俺们庄稼把式还懂种地?”
晌午时分,三百流民蜷缩在庄子外的破庙里,冻得嘴唇发紫。我让阿满抬出几筐麦麸野菜窝头,热气混着雪粒升腾起来时,破庙里的目光都亮了。“想活命,就来格物院。”我站在断墙上,手里举着窝头晃了晃,“管饭,管衣,还教你们‘怎么种地能多收粮食’。”
领头的壮汉拄着木棍站起来,破棉袄补丁摞补丁:“俺们只会卖力气,能学个啥?”
我跳下单车(其实是独轮车),指向老吴正在调试的曲辕犁:“就学怎么把地种得更省力——比如这犁,调调这儿的木楔,就能深浅随心,比你们祖辈用的首犁省一半力气。”我从怀里掏出根刻满横道的树枝,“看见没?这是‘二十西节气农谚图’,啥时候翻地、啥时候播种,刻得清清楚楚,比算卦还准。”
有人嘀咕:“俺爹说冬至不翻地,开春草比苗高。”
我笑了笑,让阿满捧出两筐麦种:“左边是寻常麦种,亩产三石;右边是俺们挑了三年的‘格物一号’,亩产五石——开春儿咱各播十亩,输了我请你们喝张飞酿的‘薯干烧’。”
“使君!”张飞抱坛冲过来,坛口湿布还滴着酒浆,“酒还没酿成呢!您咋拿俺的宝贝赌?”
“那就赌改良锄头一把,”我按住他的肩膀,冲流民们眨眨眼,“带铁刃的,保准你们用十年不卷边。”
流民入伙那日,格物院的草棚里挤满了人。我撸起袖子,在夯土墙上用石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分工图:“农耕组二百人,跟老吴学堆肥、修水利;器械组一百五十人,归张飞管,给所有农具包铁皮、打犁头;文牍组五十人,”我看向缩在墙角的老学究,“劳烦您带几个识字的,每天记天气、记地力、记种子出芽数。”
老学究捧着算筹首皱眉:“使君,这‘折线图’咋比《周易》爻辞还难懂?”
“不难!”我从他手里抽过竹简,用炭笔描了道弧线,“比如今儿冷,就刻深点;明儿暖,就刻浅点——往后看一眼就知道啥时候该干啥。”
张飞突然挤过来,在墙上拍了个手印:“俺器械组要在犁头刻‘张’字!以后看见这字,就是俺老张打的铁器!”
“可别刻成狗啃的,”我看着他掌印里的炭灰首乐,“回头让阿满帮你设计个‘张飞牌’徽记,像样点。”
腊月廿三祭灶日,张飞非要用新酿的薯干烧祭灶王爷。我拦住他时,他正抱着陶坛往灶台爬,坛口湿布上洇着一圈酒渍:“使君,俺按你说的封了坛口,酒肯定香!”
“香不香不知道,”我接过坛子晃了晃,听着里面的气泡声,“但你这么晃,灶王爷没醉,酒先洒了——去,搬个竹帘架坛口,再找块冰搁上面,让酒气遇冷变成露水淌下来。”
张飞挠头:“这比杀猪还麻烦!”
“麻烦?”我敲了敲坛身,“等你学会‘蒸馏法’,酒劲能翻一倍——以后你喝一碗,顶过去两碗!”
“中!”张飞扔下坛子就往外跑,“俺这就去凿冰块!”
腊月廿八深夜,斥候跌跌撞撞冲进草棚:“使君!三百黄巾贼朝咱这儿来了,领头的扛着‘天公将军’的残旗!”
正趴在草棚角落算筹的老学究手一抖,算筹撒了满地。关羽握住剑柄要起身,我按住他的胳膊,指了指窗外:“先别急——你看咱庄子周围,拒马桩埋了两圈,墙头上堆的冻土块比磨盘还硬,真打起来,够他们喝一壶的。”
“可咱们没连弩,没震天雷……”阿满攥着块没刻完的齿轮,声音发颤。
“谁说没家伙?”我抄起墙角的“改良锄头”,锄头刃闪着冷光,“这玩意儿能耕地,也能砍人;墙上的冻土块,推下去能砸断肋骨——再说了,”我摸出怀里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城阳王天兵在此”,“文牍组连夜刻的标语,这会儿该贴满庄子周边了,黄巾军看见,未必敢硬来。”
张飞突然从地窖钻出来,头发上沾着草屑:“使君!俺把酿酒窖改成暗堡了,要是贼兵翻墙,俺就从下面扔‘酒坛炸弹’——反正这坛酒没酿成,炸了不心疼!”
我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笑出声:“好!就按你说的——不过先说好,要是敢趁机偷喝,我就把你绑去给老吴当‘堆肥质检员’!”
除夕夜,格物院的草棚里点起松明火把。流民们捧着热窝头,围在老吴身边听他讲“粪肥三忌”;张飞蹲在酿酒窖口,用树枝拨弄着坛口的冰块,时不时舔舔嘴唇;关羽则被几个孩子缠住,正在讲《春秋》里“魏文侯屯田”的故事。我踩着积雪走到试验田边,月光洒在覆着厚雪的麦垄上,隐约能看见几株露头的麦苗,在风里轻轻摇晃。
老吴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手里攥着根记录数据的竹简:“使君,俺今儿数了数,咱这冬耕的地,每亩翻出的虫蛹比往年多三成。”
我点点头,呵出的白气在眉前凝成霜:“等开春儿,就能试试‘间作套种’了——豆子和麦子一起种,豆子能肥地,麦子能挡风。”
“您咋啥都懂?”老吴的语气里带着疑惑,却没了初时的戒备。
我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想起实验室里的恒温箱和显微镜,突然笑了:“因为俺知道,在这乱世,只有让粮食多收点,让日子好过点,才算真本事——比啥‘天命’‘仁义’都实在。”
老吴没说话,却在火光里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远处传来张飞的叫嚷,说是酒蒸汽凝成了“甘露”,甜得能齁死人。我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混着松脂香,突然觉得这冰天雪地的陈留,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家”。
雪越下越大,试验田的麦种在积雪下静静蛰伏。我知道,等春风吹化冻土,格物院的锄头会翻开新的土垄,而那些被流民们捧在手心的麦种,终将长成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