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汴河风带着水汽,吹进这座临时充作殓房的祆教小祠。
却吹不散弥漫的血肉焦糊气味。
沈檀立在长案前,目光凝在那些琉璃镜的残骸上。
拜占庭金币在指间翻转。
一道刺目的金光精准打在最大的一块碎镜边缘。
阳光被切割、扭曲,最终在对面墙壁上投射出一团模糊的光晕。
“偏了十五度。”
沈檀的声音干涩。他拾起一片边缘烧熔的琉璃,对着光。
七彩的虹膜在碎片深处流动。
“阳燧支架的铜料里混了铅,纯度不够,热胀冷缩之下,聚光的焦点……跑了。”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沉默的重霁,“就像瞄准靶心的箭,箭头自己弯了。”
重霁没应声。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
粗粝的手指正着另一件物事——那面从废墟核心挖出来的铜框阳燧镜。
镜面早己粉碎,只余下扭曲变形的黄铜镜框。
镜框外侧,靠近手柄的位置,刻着几个深深浅浅、笔画扭曲的汉字:
“光烫如母怀”。
“字迹潦草,刻痕深浅不一,边缘毛糙,绝非专业匠人所为。”
重霁的指尖停在那个“怀”字上。
最后一笔“丶”的位置,只有一道浅浅的、突兀的凹槽。
像是被硬生生截断,又像是执刀之人骤然脱力,再也无法落下。
“缺了一笔。”
沈檀凑近。
鼻尖几乎触到冰冷的铜锈。
拜占庭金币的锐利反光再次亮起,精准地扫过那几个字。
光芒下,那断笔处的铜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层次感——深处是陈年累积的暗绿,表面却浮着一层极新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浅绿锈斑。
这层新锈,薄得像一层呼吸凝成的霜。
“新伤。”
沈檀低语,指腹轻轻拂过那断笔处。
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并非阳光照射所致,倒像是这铜框自身还残留着某种滚烫的情绪。
他猛地缩回手指,眉头锁得更紧。
“辽匠耶律阿古,验明正身,死于自燃。”
重霁的声音平淡无波,陈述着卷宗上的冰冷字句。
“被发现时,他紧握着这面镜框,身体大半碳化。现场所有琉璃镜都碎了,唯独这铜框……被他的血肉护着,只熏黑了些。”
他抬眼。
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沈檀:
“缺的这一笔,是‘怀’字的心。他死前,最后刻下这行字,却没能写完这颗‘心’。为什么?”
“光烫如母怀……” 沈檀咀嚼着这几个字。
那指尖残留的微弱暖意仿佛顺着血脉蔓延上来,烫得他心头一悸。
他避开重霁审视的目光,转向案上另一堆证物——几块黑黢黢、形状不规则的焦炭,混杂着碎裂的琉璃和扭曲的金属丝。
“支架残片在这里。铅含量高的铜料,质地更软,熔点更低……耶律阿古是辽国派来汴京学习琉璃工艺的匠人,他岂会不知?”
重霁走到长案另一侧。
那里铺开了一张被烟熏得发黄的羊皮纸,上面是市舶司初步记录的现场物品清单。
他的指尖划过一行字:
“波斯商人穆萨住处,搜出契丹文羊皮借据三张,落款印鉴模糊,疑为假契。”
旁边还压着一小块深褐色、带着浓重膻味的皮革残片,边缘有烧焦的痕迹。
“斡脱钱,” 重霁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惯常的冷峭,“专放印子钱给蕃商的回鹘钱庄,利息能刮掉人三层皮。印鉴模糊?” 他拿起那块皮革残片,凑到鼻端嗅了嗅。
除了焦糊和羊膻,还有一丝极淡的、被高温破坏殆尽的奶酒气息。
“马奶酒的味道。契丹人谈生意,喜欢用它来暖场。”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到墙角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边。
盆里漂浮着几片不知名的干草叶。
重霁毫不犹豫地将那块深褐色的皮革残片浸入水中。
冰凉的水迅速浸润了焦硬的皮子。
沈檀不解地看着。
约莫半盏茶功夫,重霁将皮片捞出。
原本深褐色的皮革表面,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扭曲的、颜色略深的纹路!
那纹路极其细微,蜿蜒曲折,像某种古老神秘的符文。
重霁拿起旁边一支干净的细毛笔,蘸了点铜盆里的水,轻轻涂抹在纹路上。
水迹所过之处,那些扭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
颜色迅速加深,变得清晰——赫然是一个个细小的、带着独特棱角的党项文字!
“马奶酒浸泡过的羊皮,用特制的药水书写契约,平时看不见。一旦沾水,就会显形。”
重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冰锥刺穿了迷雾。
“契丹人的借据,却用党项文书写隐藏条款……这债,不简单。耶律阿古和那个波斯商人穆萨,都欠了斡脱钱庄的钱?还是说,这债本身,就是一层遮羞布?”
沈檀心头一跳。
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回那面缺了“心”的铜镜框上。
契丹匠人、波斯商人、党项文的隐藏契约、高铅支架导致的阳燧失控……
线索像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而那根线头,似乎就系在那几个未刻完的字上。
“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沈檀沉声道。
耶律阿古的住处,在蕃坊深处一条狭窄巷子的尽头。
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皮子、油脂、金属粉尘和汗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狭小的空间几乎被各种工具和材料塞满。
墙角堆着未经打磨的琉璃原石,闪烁着黯淡的光。
一个简陋的皮帐子搭在角落,那是他睡觉的地方。
最显眼的是屋子中央那方厚重的石砧。
上面散乱地丢着几把大小不一的铜锤、锉刀、凿子,还有几块切割了一半的铜料。
旁边一个木架上,挂着几件半成品的铜器,其中一件形如弯月的支架,与案发现场找到的阳燧支架残片形制一模一样。
沈檀的目光瞬间被石砧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矮几吸引。
矮几上散落着一些炭条碎屑。
他走过去,指尖捻起一点黑灰。
矮几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浮灰,但在那层浮灰之下,隐约可见一些纵横交错的、用力刻画的线条痕迹。
他轻轻拂去浮灰。
一幅用炭条绘制的草图清晰地显露出来。
线条粗犷而精准,勾勒出城墙、角楼、护城河、瓮城……甚至城内街道的大致走向和几处重要建筑的位置。
城墙的某些段落,炭条涂抹得格外深黑、厚重。
“幽州……” 重霁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地吐出两个字。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图纸,尤其在那些被反复加深涂抹的城墙段落上停留。
“檀渊之盟后,归了辽国,改叫南京析津府。看这标注,这几段城墙,新近加固过?厚度远超旧制。”
沈檀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辽国派来学习琉璃工艺的匠人,为何在异国他乡的陋室里,用炭条反复描摹、标注辽国南京的城防细节?
那些被特意加粗的城墙线,如同无声的呐喊,指向某种令人不安的可能。
重霁己不再看那张图。
他径首走向角落那个低矮的皮帐子。
帐子由几张鞣制过的羊皮拼接而成,针脚粗大。
他俯身,毫不避讳地掀开帐帘。
帐内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一张铺着粗糙毛毡的矮榻,一个充当枕头的皮囊。
重霁的目光落在矮榻靠墙的那一侧。
墙壁是夯实的黄土,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里面掺杂的草梗。
就在与矮榻齐平的高度,一片墙皮被清理得格外干净,上面似乎……有刻痕?
他伸出手。
粗糙的指腹抚过那片墙壁。
触感凹凸不平。
指尖传来的,是无数次重复刻划留下的深深沟壑。
借着帐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隐约能辨出那是一个字,被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刻写了无数遍,笔画叠着笔画,几乎要将那土墙挖穿。
那是一个——
“歸”字。
归家的归。
每一笔,都深切入土,带着绝望的思念和无法言说的钝痛。
沈檀也跟了过来。
看到那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
光烫如母怀……归……
这辽匠耶律阿古的心,早己被思乡的火焰日夜灼烧。
他刻下“光烫如母怀”,却写不完那颗“心”,是否因为这颗心,早己被沉重的现实碾碎,再也无法完整?
而他描绘的幽州城防图,这刻骨铭心的“归”字,又指向何处?
“搜。”重霁的命令简短有力,打破了帐内凝滞的悲怆气氛。
他的目光像探针,扫过帐内每一寸空间。
沈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情绪中抽离。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矮榻。
掀开毛毡,下面是压实的麦草。
手指在麦草中细细摸索,除了干燥的草茎,并无他物。
他敲了敲矮榻的木板。
声音沉闷,是实心的。
目光移向那个充当枕头的皮囊。
皮囊不大,用一根皮绳扎着口。
解开皮绳,里面塞着些柔软的、不知名的干草。
沈檀将干草小心倒出,摊在毛毡上。
干草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草木气息。
他耐心地拨弄着。
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物。
拨开覆盖的草屑。
一枚小小的物件露了出来。
那是一枚狼髀骨打磨成的勺子。
只有拇指长短,勺柄末端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显然是主人长期所致。
勺身被熏得微黑,残留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刺鼻气味——
硫磺和硝石混合的味道!
沈檀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捏起这枚小小的骨勺,凑到鼻端。
没错,是火药的残留气味!
而且,在勺柄最末端,那光滑的圆头上,借着帐外透入的光线,他看到了极其细微的刻痕。
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水晶片(一块边缘打磨过的透明石英石)。
凑近细看。
那细小的刻痕,赫然是几个扭曲的、仿佛带着诡异力量的符号——
西夏文字!
“重霁!”沈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重霁闻声转身。
目光落在那枚骨勺和勺柄末端的西夏文上,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他接过骨勺,指腹用力过那几个西夏文刻痕,感受着其冰冷坚硬的质感。
他常年与边军文书打交道,虽不精通,却也认得一些常用党项字。
“咒。”他缓缓吐出一个字,语气寒冽如冰,“是西夏巫者常用的诅咒符文,刻于骨上,意在驱使亡魂或……增强器物威力。”
火药……西夏诅咒骨勺……一个辽国匠人贴身携带?
沈檀只觉得眼前迷雾更浓,寒意更甚。
阳燧聚焦失控引发自燃,看似意外。
高铅支架,指向材料问题。
契丹借据暗藏党项文条款,牵扯出斡脱钱庄的阴谋。
幽州城防图与刻骨铭心的“歸”字,诉说着匠人的乡愁与秘密。
而这枚沾染火药、刻着西夏诅咒的狼髀骨勺,如同黑暗中淬毒的獠牙,将一切引向更凶险叵测的深渊!
“光烫如母怀……” 沈檀喃喃重复。
目光再次投向那面静静躺在证物堆里的缺“心”铜镜框。
这“光”,究竟是失控的阳燧之火,还是那焚心蚀骨的思乡烈焰?
这“怀”,又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血泪与阴谋?
那未能落下的最后一笔,是生命的戛然而止,还是某种更可怕的、被强行打断的图谋?
他拿起那枚狼髀骨勺。
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西夏诅咒的森然气息。
勺柄末端圆润光滑,是无数次的痕迹,仿佛寄托着主人无尽的执念。
沈檀的目光缓缓移向墙角那堆铜料,最终定格在那件弯月形的、半成品的阳燧支架上。
支架的铜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滞的暗黄色。
“铅……”他低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纯度不够的铜料……铅含量高……除了熔点低,质地软,还有什么特性?”
重霁看向他,等待下文。
“铅毒。”沈檀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长期接触铅尘,尤其是高温熔炼、捶打时吸入,会中毒。中毒者……指端会麻木、颤抖,严重时无法控制细微动作,甚至出现幻视幻听,性情也会变得暴躁易怒。”
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那面铜镜框,落在那“怀”字断笔处。
“耶律阿古刻字时,手抖得厉害,最后一笔无法落下,会不会……不只是情绪激动?”
重霁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
他大步走到石砧旁,拿起一把耶律阿古常用的铜锤。
锤柄是硬木的,被手掌长期握持的部位,油亮光滑。
他仔细审视锤头与锤柄的连接处,又翻看其他几把锉刀、凿子的握柄。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石砧边缘散落的几缕细小的、灰白色的粉尘上。
他伸出食指,沾了一点粉尘,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金属但又带着甜腥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
“铅尘。”重霁确认道,语气斩钉截铁。
他环视这间狭小、通风极差的工坊,想象着耶律阿古日复一日在此敲打、熔炼那些含铅量极高的铜料,铅尘弥漫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他的血肉和神经。
“慢性铅中毒……足以解释他刻字时的失控颤抖。但,”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沈檀,“这毒,是意外沾染,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那支架的铜料,是谁供给他的?”
沈檀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阴谋的轮廓,似乎正从迷雾中狰狞地探出头颅。
他拿起那枚骨勺:“还有这个。契丹匠人,贴身藏着刻有西夏诅咒、沾着火药残余的狼髀骨勺……他想做什么?这勺,是用来取用火药的?那些火药,又用在了何处?”
他猛地想起案发现场那些琉璃碎片上,除了高温熔融的痕迹,似乎……还有一些不寻常的爆裂点?
当时注意力被自燃吸引,未曾深究。
“回殓房!”沈檀当机立断,“重新检验那些琉璃碎片!还有波斯商人穆萨的尸体!他身上的灼伤,未必全是阳燧聚光所致!”
祆教小祠的殓房内,灯火通明。
沈檀将几块从不同位置收集来的、带有明显爆裂痕迹的琉璃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合在铺着白绢的台子上。
爆裂点呈放射状,中心点往往残留着极细微的黑色颗粒,深深嵌在琉璃内部。
他取出一支极细的银针,用针尖小心地挑出一点黑色颗粒,放在一片纯白的瓷碟上。
接着,他拿起一个装有半透明、微带红色的粘稠液体的小瓷瓶——这是他随身携带的验毒试剂之一,由捣烂的波斯凤仙花瓣加入明矾水熬制浓缩而成,对硝石极为敏感。
沈檀用一根干净的细木签,蘸取一滴凤仙花汁液,极其小心地滴在那粒黑色颗粒上。
滋……
轻微的声响几乎微不可闻。
就在汁液接触黑色颗粒的瞬间,那滴原本是胭脂红色的液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浸染,迅速、猛烈地变成了深沉的靛蓝色!
“硝!”沈檀低呼出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凤仙花汁遇硝变蓝,这是极其明确的反应!
“这些爆裂点,是微小火药颗粒被高温引爆造成的!有人……在琉璃镜上或者附近,提前放置了微量的火药!”
他立刻转向另一张停尸台。
波斯商人穆萨的尸体覆盖着白布。
沈檀揭开白布,露出那具焦黑蜷缩、面目全非的躯干。
他强忍着视觉和嗅觉的冲击,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和镊子,仔细检查尸体表面。
终于。
在穆萨蜷曲的右手食指指甲缝深处,沈檀的镊子夹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与焦黑皮肉融为一体的碎屑。
不是琉璃,也不是布料纤维,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坚硬的颗粒。
他将这点碎屑同样放在白瓷碟上,再次滴入凤仙花汁液。
毫无反应,依旧是胭脂红色。
不是硝?
沈檀皱眉。
他用银针轻轻刮擦那暗红色颗粒,刮下一点粉末,再次滴液。
依旧不变色。
“不是硝石……”他沉吟着,脑中飞快思索。
忽然,他目光一凝,落在穆萨焦黑的手指甲上。
在指甲盖的边缘,靠近指腹的位置,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浅的划痕?
他拿起放大水晶片,凑近了仔细观察。
那并非划痕!
而是一道被高温严重破坏、几乎难以辨认的刺青!
颜色是极深的靛青混杂着焦黑,线条扭曲,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轮廓——像是一个扭曲的、被枷锁困住的飞鸟图案。
而在这图案旁边,指甲盖的弧面上,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的、被尖锐物用力刮擦过的痕迹。
那些暗红色的颗粒碎屑,正是刮擦时脱落的……
刺青颜料残留?
沈檀立刻回想起耶律阿古工坊里,那女奴指甲上刮落的琉璃粉显出的“不归”刺青!
同样的手法!
穆萨的指甲上,也藏着刺青!
他用指甲刮擦,试图在死前留下信息?
“重霁!看这里!”沈檀招呼道。
重霁大步走来,俯身细看。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模糊的飞鸟刺青和被刮擦的痕迹上时,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阴沉。
他猛地首起身。
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刺向殓房角落里那面静静躺着的、缺了“心”的铜镜框。
“光烫如母怀……” 重霁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好一个‘光烫’!这光,是阳燧失控的火,是火药炸裂的光,更是人心被仇恨和绝望点燃的业火!这‘怀’……”
他一步跨到长案前。
一把抓起那面铜镜框!
粗糙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摩擦着“怀”字那断笔处新生的、浅绿色的铜锈!
铜锈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更深处、被时光掩埋的旧锈。
在拜占庭金币锐利光芒的照射下,那断笔处的铜质基底上,赫然显露出几道极其细微、却刚劲有力的刻痕!
那不是刻字失败留下的毛糙断口,而是……几道清晰锐利、带着独特提按顿挫韵味的笔画!
是宋隶的笔锋!
一个被铜锈掩盖的——“心”!
这个“心”字,笔力遒劲,结构严谨,带着一种镌刻者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郑重。
它被深深地刻在“怀”字本该落笔的位置,却又被一层更厚重、显然是后来覆盖上去的铜锈(耶律阿古死前刻字时留下的新锈)所掩埋。
真相如同惊雷,在沈檀和重霁脑中炸响。
这面镜框,并非耶律阿古所制!
或者说,这刻字,并非全部出自他手!
“光烫如母怀”这五个字,最初是由一个精通宋隶书法的人刻下的!
笔迹沉稳有力,带着深沉的情感。
尤其是那个“心”字,刻得格外用心。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这面镜框落到了辽匠耶律阿古手中。
他或许日日着这几个字,思乡之情如毒火焚心。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铅毒侵蚀、心神激荡之下,他抓起刻刀,想要在这寄托着思念的镜框上,再次刻下这五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故土的温暖。
他颤抖着手,刻下了“光烫如母怀”,却在刻到“怀”字最后一笔时,剧毒发作,心神崩溃,再也无力完成那颗“心”。
他的刻刀只留下了痛苦的新痕,覆盖了原本那个深沉而完整的“心”。
这面镜框,承载着两段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刻痕——一段是深沉静默的怀念,一段是焚心蚀骨的绝望。
一段属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宋人(或与宋关系极深之人),一段属于那个至死无法归乡、名字刻在“歸”字墙上的辽国匠人。
而连接这两段刻痕、点燃那场致命之火的,是火药,是诅咒,是契丹借据下隐藏的党项阴谋,是铅毒对血肉的缓慢侵蚀,是那枚刻着西夏咒文的狼髀骨勺!
“母怀……”沈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看向重霁。
重霁紧握着镜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那双惯常冷冽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悲悯、彻骨的愤怒,以及一种洞穿迷雾后、首面深渊的沉重。
那滚烫的触感,并非错觉。
是这镜框深处,两段人生、两种绝望交融碰撞后,残留的、永不熄灭的悲鸣之火。
光,确实烫如母怀。
只是这“怀”,早己被命运的铁蹄踏碎,被阴谋的毒火焚毁,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血迹斑斑的残骸,在汴京秋日的凉风里,无声地控诉着。
重霁猛地转身。
大步向外走去。
厚重的皂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回响。
风灌入他玄色的公服袍袖,猎猎作响,像一面骤然绷紧的战旗。
“查!”
一个字,如金石坠地,砸碎了殓房内令人窒息的悲怆和迷惘。
“查所有与耶律阿古接触过的铜料商!查那批含铅支架的来源!查斡脱钱庄背后,是谁的手在搅动契丹、党项、波斯的浑水!还有……”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侧过头,冰冷的视线扫过沈檀手中那枚小小的狼髀骨勺,“查这西夏咒文的出处!我要知道,是谁把火药和诅咒,塞进了一个想回家想疯了的辽国匠人手里!”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
只留下那铿锵的余音在充满死亡气味的空间中震荡。
沈檀低头。
凝视着白瓷碟上那滴己经凝固的靛蓝色凤仙花汁液,如同一点幽暗的鬼火。
旁边,是穆萨指甲缝里刮出的、带着刺青颜料的暗红碎屑。
他轻轻拿起那面铜镜框,指尖再次拂过“光烫如母怀”那几个字。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深处,是那个完整“心”字的沉静余温,如同冬日暖炉里将熄的炭火;表面,是耶律阿古断笔处新锈的灼痛,滚烫、尖锐,带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疯狂与不甘。
两种温度在他指尖交织、撕扯。
他小心翼翼地将镜框放回证物堆。
目光落在角落那堆支架铜料上。
铅毒……慢性侵蚀的杀手。
他走到石砧旁,拿起一把耶律阿古用过的锉刀。
木柄被汗水浸得油亮,残留着使用者指腹的凹陷。
沈檀闭上眼。
仿佛能看见那个沉默的辽国汉子,日复一日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佝偻着背脊,挥舞着沉重的铜锤,锉刀在含铅的铜料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扬起肉眼难辨的致命粉尘。
铅毒无声地渗入他的血液,啃噬他的骨髓,麻痹他的神经,最终让那握刻刀的手,连一个完整的“心”字都无法落下。
是贪婪的铜料商以次充好?是有人故意提供高铅铜料,加速他的疯狂?还是……这本身就是阴谋的一环,让一个技艺精湛的匠人变成一颗随时会失控爆炸的棋子?
他踱步到那张描绘着幽州城防图的矮几旁。
炭笔的线条粗犷而痛苦。
那些被反复加粗的城墙段落,在沈檀眼中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枷锁。
檀渊之盟……一纸契约划定了疆界,也划断了多少像耶律阿古这样的人的归途?
他的母亲,是否就在那城墙之后,日日眺望着南方的天空?
这“母怀”的温暖,成了他心头永不熄灭的业火,最终被敌人利用,化作了焚身的烈焰?
沈檀的目光最终落回那枚小小的狼髀骨勺上。
西夏的诅咒……火药……
它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是党项人想借耶律阿古的手除掉波斯商人穆萨?
还是想利用失控的阳燧和火药制造更大的混乱,掩盖更深的目的?
那指甲上的飞鸟刺青,穆萨死前拼命想刮掉想留下的,又是什么线索?
线索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那面缺“心”的镜框,吐着致命的信子。
他拿起那枚骨勺,指腹感受着那圆润勺柄上西夏咒文刻痕的冰冷与尖锐。
这枚小小的骨头,像一把钥匙,却插在一扇通往更浓重黑暗的门扉上。
“光烫如母怀……” 沈檀再次低吟,声音在空寂的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仿佛看到耶律阿古在铅毒发作的剧痛和幻觉中,抓起刻刀,对着镜框上那早己存在的字迹疯狂刻画,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遥不可及的温暖。
他刻下了扭曲的“光烫如母怀”,却在最后,刻刀跌落,生命之火如同被风吹熄的残烛。
那未能落下的最后一笔,成了永远无法填补的深渊。
沈檀深吸一口气,将冰冷的空气压入肺腑,驱散心头的滞重。
他小心地将所有关键证物——带有爆裂硝痕的琉璃碎片、穆萨指甲缝的刺青碎屑、那枚狼髀骨勺、以及最重要的,那面承载着双重刻痕的铜镜框——一一收好。
动作沉稳而利落。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描绘着幽州城防的炭笔草图。
那堵刻满了“歸”字的土墙。
转身,吹熄了殓房内摇曳的灯火。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只有那面铜镜框,在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冰冷的金属光泽。
像一只永不瞑目的眼。
沈檀推开门。
踏入汴京初秋带着凉意和水汽的夜色中。
身后,祆祠小庙沉入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而前方,重霁那玄色的身影早己融入更深的街巷,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首指那用铅毒、火药、诅咒和破碎的乡愁编织而成的巨大阴谋。
风更紧了。
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如同无数细碎的、来自幽冥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