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话音未落,人群中就发出失望的叹息声,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
“住嘴,都住嘴!不许对仙师不敬!”
老人急得满头大汗,佝偻着身躯,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说道。“那……莫仙师,给大伙说些什么吧。乡亲们都等着呢。”
莫念一言不发,任由台下的情况逐渐失控。
“真的是仙师吗?不会是搞错了吧。”即使在嘈杂的人声中,这样的话语也清晰可闻。“不就是隔壁家地里刨食的小崽子,还说什么传道……怕不是道长们搞错了。”
老人勃然大怒,对着台下大吼。“谁说的!胆敢对仙师不敬,给我站出来!”
人群们你推我搡的,没有一个人敢答应,引得老人连连怒骂。
最终,却是一个肤色黝黑,神情局促的农妇,畏畏缩缩地挤开人群上前。老人刚想怒斥,一看来人的脸,却是怔了一下,长叹一口气。
“大,大人,俺是……是孙家的,的媳妇。”妇人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磕磕绊绊地说道。“俺,俺们家汉子,和你一起去的。不知,不知道他现在在离忧观吗?能回来看看他家婆娘……”
“瞎说什么呢!仙师哪能管你们这种事!回去,给我回家去!”
老人刚想把孙家妇人推回去,却冷不丁从旁边又冒出来一个,看年龄比老人差不了多少,颤颤巍巍,浊目。
“莫仙师,还有我家大丫,不知,不知还……?
我家里二姑娘不孝,留下我和我家老汉,就指着大丫给我们送终,您,您发发慈悲,把她送回来吧……”
“赵大妹子,你这,你这不是难为仙师吗……”
老人更觉得头疼。眼前的老妇人论年龄资历,不比他弱多少,唯独就是家里少了男丁支撑门户,村子里说话不硬气。如今跑了一个死了一个,让他连阻止的话都张不开口。
可他一迟疑,来询问的人就一茬接着一茬的冒了出来,按都按不住。
“仙师,还有我家大哥……”
“仙师,我妹子上次祭祀也跳了无底洞,不知道在不在离忧观,有没有提起我……”
“仙师,我下次也去,能进离忧观吗……”
人群不断向前挤,仿佛拍岸的波涛,几乎要淹没台上的老人和莫念。
“都别急,像什么样子……都退下!”
老人不断呵斥,稍稍遏制了人群兴奋的势头,回头眼巴巴地看着莫念。“仙师,您看看……是不是说两句?”
莫念沉默了一会,站起身来,离开了那张坐得难受的椅子。
人群猛然一静,静静听着这位新晋的“仙师”要说些什么。
“我没那个本事把他们带回来,”莫念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那,那算什么?!”突然间,有人愤怒地呐喊。“那你凭什么活着回来了?离忧观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仿佛点燃火药的引线,人群被这一声呼喊引爆开来。
“就是,这不是骗人吗?”
“拿了我们的供奉也就算了,还要害命,这算什么啊?”
“凭什么你就能当上仙师,非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不可。”
“对!”
群情激愤,到处都是质问与咒骂声。明明只是刚过百的人数,却营造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气浪,朝着莫念劈头盖脸的拍去。
随行的道士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而人群外,远远站立的谭宇飞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终究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农夫,”他低声嗤笑,朝着身边的陈神婆倨傲地说道。“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披上的那层皮……不过也只是沐猴而冠罢了,不足为虑。陈婆,再加把火。”
身边的老巫婆露出了夜枭般瘆人的怪笑,咳嗽了两声,人群中某几个人的声音更大了,面红耳赤神情激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台去把这个骗子揪下来,引得众人更加喧哗。
而他们的目标,唯一生还的莫念居高临下,看着人们扭曲狂热的脸,熟悉而又陌生。
“……你们自已不知道吗?”他低声说道。
“什么?”
老人没听清,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我说……那些人为什么回不来,你们自已不知道吗!”
莫念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仿佛涟漪一般从中心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每个人都感觉幽幽的凉意泛起,下意识地减轻了举动。
于是,铺天盖地的声浪顿时为之一滞。
谭宇飞一怔,连忙转头看向身边的陈婆,却发现陈婆的脸色比他更加难看。
而台上,莫念的声音还在传来,不怒自威,飘渺高远,恍若天神。
“孙家大哥前些年药翻了一只大虫,发了笔横财,偏偏和家里两个兄弟闹了生分分了家;
赵奶奶家二女儿出走,气的老爷子中风,这些年都是大女儿在操持;
老钱光棍一条,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说什么都只是陪笑;
小王别的都好,就好那口酒,喝多了嘴上没个把门谁都敢嚼舌根……”
每说一句,就有一缕阴风,从莫念袖子里钻出,围着他绕了几圈,各自散开,化做一个模糊的人影,或是停在了亲人身边,或是孤立在一边。
“……至于我,估计是太老实了,没个爹妈护着吧。”
莫念冷笑着说道。
台下还有人要开口,却见台上那个皮肤粗糙的道士似是无意间望过来了一眼,眼神如同潭水般深不见底。
“噗呲——”
远处,形容干枯的陈婆晃了一晃。谭宇飞大惊失色,连忙搀扶住。却只见这个老妪捂住了脸,口鼻都有近黑色的鲜血淙淙流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色。
“太阴教的真传邪法?不可能,他才学了多久?”陈婆喃喃自语道。“阿飞,搞不好,我们招惹了一个麻烦角色啊。”
听闻这番话,谭宇飞脸色一沉,看向台上那人的眼神就越发冰冷了。
“被选中扔进无底洞中是怎样一个结果,大家心里都有数,就别在这跟我装糊涂了。”
莫念一步步走下法台。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散开了一个无人敢于冒犯的空白圈子。
“生死有命,我能活下来,只是……命比较硬吧。”
莫念如此说道。
“什么来世……都是来世的事情。人死如灯灭,魂归九幽,轮回转世,也不会比如今更好。”
“不想着好好过自已的日子,净盘算着把别人献上祭祀,希冀讨好上神,来世享福……惦记这种事不如趁早自个儿抹了脖子,看看能不能投得一个好胎。”
人群中传来压抑不住的低泣声。莫念没有去看。
或许对于一辈子生活在这种小山村的人来说,信奉上神或许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寄托。而在这个世界里,也存在真的能回应祈祷,庇护世人的正神。
但渡厄天尊不需要。
他执掌轮回,坐镇阴土,无论是顶礼膜拜,诋毁谩骂,对他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只管将痴怨怒执的魂魄投入轮回,去往来世。
既然如此,莫念也不必去越俎代庖,替他老人家操这个闲心了。
“就算在世为人,也不会是曾经的自已了。送别死者,令其安息,是我们活着的人,最后能做的一件事。”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在他周围,死者的家属默默流下眼泪,亡者则静静矗立,默默看着这一幕。
似乎被这样肃穆的氛围影响了,一时间没有人出声。许久,莫念抬起头,状若哼唱般念了起来。
“葬身不葬忆,埋骨不埋情……”
声音嘶哑,腔调荒凉。
躲在一旁的众道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惊疑不定。
“这不是《御渡法》里的要诀吗?”其中一个道士愤愤不平。“他怎么能如此随意,轻慢经典。”
李明德没说话。一开始他也像这人所说一般惊怒。可细细听了一会,又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韵律,仿佛在心房中回荡。
若是莫念听见了他们的说法,定会嗤之以鼻。
别忘了,他们所修的道法,原名本就不是什么《御渡法》,而是《御世渡人歌》!
既然是歌,本就是用来唱的!
逐渐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如痴如醉,仿佛在聆听高人传道,或是送别亡魂远行。
莫念所得的也不过是残卷,又无乐器相和,只能随意的轻哼。可不知为何的,旁人却仿佛听见了铜锣敲响,唢呐嘶吼,阴风呜呜响着徘徊不去,漫天纸钱飘落,星星点点的香头明灭不定。
他却是越哼越入神,甚至闭上了双眼。
隐约间,他看见浩浩群山,汤汤长河,尽在一只看不见尽头的掌中。
手指便是庄严起伏的群山,横亘分支的掌纹便是无数沟壑河道,托起浑黄的河水,分流又合并。无数群鬼在河水中沉浮挣扎,从看不见尽头的高大巨神手中流过,落入无尽的深渊。
时不时响起洪钟般的声音,掀起狂风,荡尽阴云,露出漆黑天空,苍凉大地,久久回荡不绝。
冥冥间,莫念有所顿悟。
说不定太阴教的祖师,就是回想起了转生前的这一幕,才创出了《御世渡人歌》这门修法的。
就在莫念的声音中,所有人或是垂手静立,或是合十默祝。有身影逐渐黯淡,消失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