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坠梧桐
晨雾还未散尽时,林疏月就听见楼下传来行李箱滚过青石板的声响。她将额头抵在宿舍冰凉的铁架床上,数着第八只从纱窗缝隙钻进来的瓢虫。这是父亲消失的第三十七天,也是她被迫搬进学校老式筒子楼的第七个清晨。
"疏月!教务处通知领校服!"舍友周小雨撞开房门,带进一股咸涩的海风。铁床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呻吟,墙皮簌簌落在枕边的《奥数精讲》封面上。林疏月抓起梳子将长发拢成马尾,发绳断裂的瞬间,她想起昨夜催债人用红漆在卷帘门上画的扭曲笑脸。
教学楼中庭的百年梧桐正在落叶,金黄的扇形叶片裹着雨水砸在公告栏玻璃上。林疏月抱着深蓝色校服疾步穿过连廊,消毒水混着潮湿的苔藓味钻入鼻腔。她习惯性数着步子——转过第三个廊柱时能望见高三(2)班的蓝底白字班牌,这是她计算过最短的路径。
"让开!"
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与少年沙哑的呵斥同时炸开。林疏月后背撞上冰冷的瓷砖,雨伞尖勾住银白色耳机线,在潮湿的空气中绷成一道颤抖的弦。她看见黑色耳机在空中划出半弧,像断翅的雨燕坠入廊檐下的积水,溅起细小的蓝色电光。
"抱歉!"她慌忙蹲下,湿透的刘海黏在额角。视线里是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雨水正顺着伞骨滴在对方深灰色卫衣的下摆,晕开暗色的水痕。那人弯腰时露出后颈一小片苍白的皮肤,脊椎骨节凸起如珠串,让林疏月想起父亲典当行里那些蒙尘的象牙念珠。
耳机被拾起的瞬间,她听见金属外壳与指甲相碰的轻响。仰头时正对上他垂下的眼帘,狭长的眼尾缀着颗淡褐色泪痣,像是工笔画里不小心抖落的墨点。少年睫毛上凝着水珠,在看向她时倏然坠落,划过下颌那道结痂的抓痕。
"同学你的耳机......"林疏月刚要起身,对方却径首掠过她往前走。湿透的校服衬衫贴在后背,凉意顺着脊椎往上攀。她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梧桐叶落在他方才驻足的积水处,荡开的涟漪中浮着半片白色药片。
考场里空调嘶嘶吐着冷气,林疏月握紧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自动铅笔。当监考老师领着那个男生走进教室时,她笔尖在答题卡上戳出细小的凹痕。顾沉舟——花名册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晕着墨渍,像团化不开的乌云。
"转学生坐37号。"老师敲了敲她右侧的课桌。
林疏月听见帆布鞋摩擦地面的声响。余光里深灰色卫衣兜帽严实罩着脑袋,那人从背包取出笔袋时,拉链上的红绳扣撞出清脆声响。那是条褪色的中国结,流苏里缠着半截烧焦的线头。
数学卷子发下来的瞬间,后排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最后两道大题赫然是去年奥赛题的变形,林疏月却觉得血液在耳膜处欢快奔涌。这是她擅长的领域,就像能在暴雨中准确计算出梧桐叶坠落的轨迹。
笔尖划过立体几何辅助线时,她忽然闻到若有若无的药香。这味道与清晨在转学生身上嗅到的如出一辙,像是甘草碾碎后混着陈年檀木的气息。当第六滴鼻血砸在答题卡上时,她才惊觉空调出风口正对着自己的后颈。
"老师!有人流鼻血!"
惊呼声炸开的刹那,林疏月左手碰翻了矿泉水瓶。水流漫过斑驳的桌沿,浸湿了旁边人的袖口。她转头想说对不起,却见顾沉舟猛地甩开手臂,整瓶水哗啦浇在试卷上。被水泡胀的数学符号在纸上晕染开来,像群溺亡的蚂蚁。
"三十七号考生!"监考老师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如催命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林疏月捏着染血的纸巾,看见少年面无表情地抽出湿透的卷子。他挽起的袖口下露出淡粉色疤痕,蜿蜒如冬眠的蜈蚣。窗外惊雷乍起,苍白闪电照亮他腕间新旧交叠的伤痕,最深处还结着暗红的血痂。
"报告老师,"顾沉舟的声音像浸了冰碴,"我的试卷不能用了。"
林疏月突然注意到他脖颈处的皮肤在轻微抽搐,喉结滚动时牵扯着那道抓痕渗出血珠。当教导主任闻讯赶来时,少年己经将书包甩上肩头,中国结的红绳在空中划出残影,像极了催债人留在她家门帘上的血痕。
"林疏月是吧?"主任扶了扶眼镜,"顾同学的情况特殊,这次事故..."
她没听清后半句话。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泛着幽幽绿光,顾沉舟的背影正逐渐被那抹绿色吞噬。风卷着雨丝扑进窗棂,将她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晕染成模糊的星空图。在彻底消失前,少年忽然回头望了她一眼,漆黑的瞳孔映着窗外折断的梧桐枝,仿佛深潭里沉着一具未腐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