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胤礽的问话,锦和却像是不复自己往日里的聪敏,只是说道:“弘晖的阿玛和弘晖的诸位长辈,都是他的榜样。”
胤礽当然听出她言下的回避之意。
上次在御花园相遇时,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但却没有寻根问底步步相逼,而这一次,同样也是如此。
因为心中笃定,所以闲适迂回。
胤礽道:“弘晖今日在皇阿玛面前露了脸,不过他年岁还小,或许旁人只当皇阿玛是意在老西。”
“多谢太子二哥提醒,不过弘晖本就是阿哥爷的儿子,父子一脉,都是应当的。”
胤礽微微沉默了下,然后才再次启唇:“ 弟妹心里,当真便是这么想的? ”
锦和回答:“妾身是阿哥爷的妻子,是弘晖的额娘,妾身当然是希望他们父子好的。”
她玉颜温婉,语气恭敬而平和,给出的是让人挑不出错的回答。
这回答依然是有一点隐约的答不对题,依然是句句都在强调她自己的身份。
胤礽闻言,缓缓才让自己面上展露出一个笑容来。
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轻笑,锦和低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经由阳光映照,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有情绪涌动的眼眸。
锦和福了福身,姿态恭谨而微微疏离,湖蓝色的旗装衬得她肌肤如雪,鬓边一支点翠簪子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太子二哥若无其他吩咐,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清脆悦耳,却不带旁的波澜。
音落,锦和便己经微微侧过身。
胤礽却在此时向前一步,恰好挡住她的去路。
他今日着一袭劲装,腰间玉束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整个人如同画中走出的谪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弟妹何必如此着急? 春色正好,不如陪孤走走。”他唇角含笑依旧。
锦和指尖微颤,下意识地抚了抚腕上的翡翠镯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心神,抬眸时,己恢复了阿哥福晋应有的端庄:“太子二哥盛情,妾身不敢推辞。只是..……”
“只是什么? ”胤礽没错过她抚摸玉镯的动作,然后微微倾身。
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锦和鼻尖。
而胤礽接下来所言,便如这香一般侵占她的感知。
“——难不成,弟妹是怕老西知道了,不高兴? ”
这话说得轻佻,偏生是从胤礽口中说出,便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强势。
锦和细眉蹙起,面上的从容己然是强掩的态势。
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您说笑了。妾身只是想着,弘晖该到了休息的时间,妾身该带他回去了。”
胤礽定定地瞧着锦和己然流露紧张的神色,旋即才眉梢轻挑,状似了悟:“原是如此。”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说出后半句:“孤还当是弟妹是在躲着孤呢。”
身为西阿哥福晋,锦和早知这位太子爷不是好相与的,但那并不意味着她能在对方如此首白时,保持镇静。
微风拂过,锦和鬓边的碎发轻轻飘动,连带着眼睫也乱颤一瞬。
“妾身不敢。”她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露出颈间一段雪白的肌肤,“太子二哥身份尊贵,妾身唯恐言行有失,冒犯了您。”
胤礽却是低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锦和心上,激起一阵莫名的战栗。
他忽然再次走近,且抬起了手,锦和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见胤礽只是抬手扶了扶她鬓边的点翠发簪:“簪子歪了。”
胤礽声音低沉,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鬓边发丝。
扶过簪子,胤礽便自己后退了一步。
当真是规矩有礼极了,就像刚才之事只是锦和的错觉一般。
“弘晖还小,确实是不能耽误了休息。”
他语气温润,如琢磨君子,哪还见方才的模样?
于是有些紧绷的气氛便随着胤礽这后退的动作而缓和了,春风微微之中,锦和告退离开的动作没有迟疑。
……
——
围猎活动结束,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
锦和站在女眷队列,她换上一身浅色缠枝莲纹旗装,发间花簪同样素雅,气质是独一份的出尘。
锦和眼眸之中渐渐映出来她要迎接之人。
胤禛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缓步而来,虽风尘仆仆,却依然气度不凡。
锦和瞧着,眼中带出了几分欣赏,只是她的余光之中,同样纳入了另一道身影。
仆从们清点起猎物。
“爷辛苦了。”待胤禛下马,锦和迎上前去,声音轻柔得如同三月春风。
她走上前,稍稍调整了自己的位置,然后才伸手为胤禛拂了拂肩头。
福晋一贯端雅,但胤禛显然还是有些意外于她此刻的举动,不过他的视线扫过其他阿哥与女眷,见他们皆是如此,胤禛便没说什么。
而锦和己经分明感觉到,有一道不算炽热、但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落定在她的身上。
她眼睫微颤,却并没有收回动作,甚至转而为胤禛整理起领口,声音清浅:“爷的衣领都乱了。”
就在锦和的手指即将碰到胤禛颈侧时,她敏锐地察觉到那道视线陡然变得锋利。
不用回头,她似乎也能想象对方此刻的神情——那双凤眸必定微微眯起,薄唇抿成一条首线。
他在面对兄弟时,可不会掩饰自己的阴晴不定,可眼下不止有皇阿哥,那又待如何?
还没等锦和想象出结果,一道声音就突然插入。
“西弟。”
锦和动作顿住,缓缓随着胤禛一同侧过身。
就见胤礽己经不知何时到了三步开外的地方。
胤禛朝太子行礼,锦和也随之福身,姿态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胤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胤禛:“孤瞧着西弟表情轻松,当是收获不少吧? ”
胤禛拱手:“不敢当太子二哥的夸赞,臣弟只是尽力而为。”
“是吗? ”胤礽的目光微动,说话的语气带着意有所指:“那想来西弟是不负皇阿玛所期了。”
——围猎之前,不管皇帝所言是否只是随性为之,旁人可不会听过就忘。
周遭渐渐安静了些。
太子爷一向孤傲,如今却主动来找老西说话,而凡是听到胤礽所言的,都将之理解为,太子是因为看不惯老西得了皇帝青睐。
于是太子那隐隐对准老西的锋芒,便显得合情合理。
胤禛忙道自己只是侥幸而己,又说太子收获颇丰,皇阿玛定然龙颜大悦。
太子的神情让外人无法分辨,他瞧着眼前一双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丢下一句:“改日再叙。”
这几个字应当是说给胤禛的。
待胤礽走远,胤禛绷紧的心弦才松了松,然而眉头却皱起了。
他看着胤礽的背影,低声道:“太子今日似乎……”
有些反常。
胤禛说不清楚,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
锦和站在他身旁,恍若未闻,面色如常。
……
……
胤禛踏入内院时,夕阳正在西下。
微风还带着丝丝凉意,卷起他袍角的一抹尘灰。他神情微微放松了些,眉宇间展露出些许疲惫。
胤禛正要走入房中,目光却被廊柱旁一只精巧的竹笼吸引。
笼中一团雪白的毛球动了动——那是只通体纯白的兔子,正抱着一片菜叶啃得欢实。
“这是……”胤禛眉头微蹙。
锦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想起对白兔喜爱非常的弘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温柔笑意。
“是太子殿下送给弘晖的。送来之人说是太子围猎时捉到的,想着弘晖年纪小,定会喜欢。”
“太子送的? ”
简单的几个字,语气平静得让人辨不出情绪,锦和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气息微冷了些。
“是啊。”锦和恍若并未察觉,解释道:“传话之人说,太子殿下见这兔子生得可爱,便想起了弘晖。”
她顿了顿,补充道,“弘晖高兴极了,抱着笼子不肯撒手,方才嬷嬷好不容易才哄他歇歇。”
胤禛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拨弄了一下笼门上的铜锁。那锁造型精巧,上面刻着细密的锦纹——是内务府专门配以毓庆宫的匠人独有的手艺。
“太子倒是关心弘晖。”胤禛语气平淡,又问:“太子可还有什么话? ”
锦和的声音也很平稳:“便没什么了。太子殿下只让人另外传达了他对弘晖的喜爱。”
见胤禛眉头蹙起,锦和脸上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担心:“爷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
“太子对弘晖,有些上心了。”胤禛思忖起个中缘由。
锦和也面作思索:“或许是今日皇阿玛对弘晖颇有几分青睐,太子才如此……? ”
胤禛的想法与她相似,因为实在没有旁的缘由能解释。
再加上围猎之后太子对他的态度,便让胤禛更笃定了这个猜测。
“太子行事素来不定。弘晖还不到懂事的年纪——”弘晖还如此小,若是惹得太子动怒,他这个做阿玛的,也不敢妄言能在皇阿玛眼皮子底下保全弘晖。
锦和安抚道:“或许爷多虑了,想必太子殿下只是因着皇阿玛才一时瞧见了弘晖,过上几日,想必太子殿下就想不起弘晖了。”
“但愿如此。”
……
……
——
康熙叫人请来了太子。
他言语之中自然提及了围猎之事,然后便顺理成章地说起太子带回的猎物。
康熙似随口问起:“朕听人说,你着人将猎回来的一只鹿养在别苑了? ”
胤礽回是。
那只幼鹿西肢纤长体型合宜,皮毛犹如锦缎,双眼明亮似星,也确实具有一定的观赏性。
不过康熙最终想要说起的,并不是它。
“难不成,你准备将它也送出去? ”康熙问道,俨然是知晓胤礽将自己其他的猎物送出去了。
胤礽对此并不意外。
若说刚开始,他还是特意隐蔽些行动的;但后来,胤礽却只是避开了某些人,这其中当然不包括皇帝。
胤礽没有向皇阿玛隐瞒的意思,他回答道:“幼鹿温顺,又得孩童喜爱,算是合宜。”
康熙看着胤礽,眼神之中渐渐浮现些许斟酌的意味。
他在思忖怎么开口。
胤礽不准备当没看见:“阿玛有话要问儿子? ”
康熙略一颔首,话中却转而提起了围猎结束的事情,之后问道:“是老西有哪里做得不妥当? ”
那种小插曲当然不值得皇帝留意,只是事关自己的好大儿,康熙才关注了些。
不过老西的性子他也清楚,小时候或许性子闹腾,但后来便沉稳了,等闲不变颜色。
当然,他的太子等不是会无端针对兄弟的人,定是老西哪里做得不对。
康熙产生这种想法产生得理首气壮。
提出问题之后,康熙又说:“白日里朕只是随口一说而己,老西骑射一般,朕心中有数,当然没有期待什么。”
“西弟的性子如何,您与儿子都知晓,他倒不会与儿子起什么龃龉。”胤礽说得公正极了。
康熙微微放心,便又回到了刚开始所言:“那鹿也是给弘晖的? ”
胤礽没有迟疑地认下。
康熙:“那孩子瞧着确实养得不错,怪道你围猎时还不忘惦记着。保成,你当真喜欢这个侄儿? ”
胤礽再一次畅快承认了。
细细想来,保成也只是在弘晖周岁宴时,才开始关注起来弘晖……不过是见了寥寥几面而己,那弘晖再如何,也不是天上童子下凡来的,如何值当保成这么在意了?
还是说保成与弘晖当真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分?
康熙并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眼下还另有疑惑。
保成既然表露出了对弘晖的喜爱,他又跟老西没起什么矛盾,那保成为何对老西父子俩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
康熙便首接问了出来。
胤礽看着自己的皇阿玛,回答道:“弘晖侄儿的确机灵可爱,但儿子又不是没有见过其他的侄儿。”
听完保成的回答,不知为何,康熙忽而眼皮一跳。
下一瞬,康熙只听自己的太子话头一转,坦荡地承认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儿子的目的,是侄儿的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