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在上,云积得太快,连月光都照不透了。风掀起窗上的竹帘,苏潋滟握着素茶盏的手蓦地收紧,薛漾也敛了目。
刺正拂过故人琴七根弦,泠泠乐声里裹着绵绵烟雨,二人似乎都被纪鸢的话勾起一段往事,她不知那具体是何时,嘴角的一抹浅弧藏匿于错杂之音里。
泰和十二年的那个肃秋,风吹得特别烈,满地都是落叶。樊楼的乌瓦浸在乳色里,屋檐的棱角被浓雾蚕食得只剩轮廓。
绝佳的刺杀的时机。
白如雪的衣裳开满了朵朵红掌,周围一丝声响都没有了,只沁凉的风在不断地吹,不断地吹。
诚然,骠骑将军薛怀薛死在那个密布白絮的街衢,纪鸢、流云将军以及......苏美人都在场的。
刺停住手上的动作,轻咳一声,道:“他的情况特殊,我需对他再次切脉,观色,问症。”她走过去拍了一下苏二的肩膀,力道有些重,“跟我来吧。”
他径自穿上靴跟在她身后,耳边尽是雨打风铎的声音,气氛出奇地怪。
“前......前辈,不撑伞么?”
这个称呼倒叫她颇为意外,但一想另一个称呼的确不合意,他叫不出口,她也充耳不愿闻。
“不必。”
“足够远了,前辈请讲。”他回头望一眼走过的脚程,凝声道。
“不算笨,难怪阿肆没杀你。”刺笑了笑,又语锋一转,正声道,“你说在梦里你弑君篡位不成。”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她继问道:“你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以求自保?”
亓官昀一颤:“孤不知。”
“不知?那便就是了。”她终是转过身来,看见他的眸子燃起一点星火,只是转瞬便熄了。
随即她望向暗夜里唯一亮着灯火的地方,噙起极淡的笑意。
火,饶是几息就被人掐灭,所及之处,仍会留有余温。只稍一扇风,死灰,复燃。
她阅人无数,所以她持疑:对于权力的欲望岂会只是星星之火?
星火亦可燎原。
只是此时的苏二双手掌心相对,贴着名为“权力”的木条,缓缓开始钻动。
至于那火,另有源头。
她继而乜斜着他,“你的谎言很拙劣。所梦即执念,执念,日深一日。欲除非得即毁——你最想要的不是皇位,至少在你苏醒之前不是。”
“方才非不言,实不能。”他假意难以启齿,实则在周旋,良久方道,“在梦里,孤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如此大不韪之事,要孤……如何启齿?”
他的执念竟是阿肆么?
灰褐色枝干经了一番沐浴,闪着亮眼的光。刺注意到了那一簇木槿,不对,当说是一林子。
叶脉里流淌着潮汐。
亓官昀察觉她看得入神,提了一嘴:“那是木槿。”
冷宫里种了很多木槿,里三层外三层,她甚至可以想象,再过几月,风起时落下一地花的场景。
“木槿,木槿。仿佛芙蓉花,依稀木芍药……”她喃喃道,然后没由头的冒出一句,“但愿是我思虑过多了。”
他不懂话里深意,只是茫茫然望着她。
“木槿是种奇怪的花,朝开暮落,却永远神采奕奕”她顿了顿,叹一口气,“兴许是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它来不及留住什么,更来不及厌倦。”
朝生暮落,那也太短暂了。倒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亓官昀一念如此,只得淡淡应了一声“嗯”。
而另一边,苏潋滟合上门,无声地比个请姿,薛漾点了点头。
苏潋滟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等事情了了,你我二人便在此续上前约。”
薛漾应:“好。”
路面有一个小坑洼,积满了水,有一片绿叶浮在上面。
翌日,骤雨初歇,纪鸢随薛漾回到海棠宫,宸贵妃不在的这些时日,这里依然井然有序,她不免有些欣慰。
华栖匆匆赶来,道:“娘娘恕罪。殿下不见了,奴婢本想来跟您知会一声,没曾想在那档口上,莫公公来传陛下口谕,所有人都不得踏出此宫一步。”
“无妨,夫人及大小姐可还安好?”
“夫人等得很是焦心,才歇下没一阵。大小姐在窈窕居里。”华栖连连起身,踯躅道,“恕奴婢多嘴,若不是碍于禁令,夫人和小姐唯恐冷宫挤不满人。”
言下之意即是薛颜及纪青都很担心纪鸢。
清晨雨后的凉意令纪鸢打一个寒颤,吸一口气,一丝丝煦意沉下去。
池底隐约可见几只空游无所依的鱼,纪青抱膝蜷坐在朱漆阑干旁,石榴裙锯垂落青砖,头发的发穗褪去光泽,陈年旧物般模样。
木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纪鸢在第三根廊柱后停住,鹅黄色的裙摆掠过经夜雨摧残而脱离枝头的花叶。这个距离,只要她稍一伸手,便能触及眼前人纤薄的肩。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思忖着如何开口。
阿姊,我回来了。
抑或是:让阿姊久等了。
纪青蓦然转身,远处的更声惊起寒鸦,纪鸢一怔,心虚感顿生,但熟悉的月桂香先于她欲放下的手,扑进她空置的怀抱。
她一个趔趄,要往后倒去,又被怀中人及时揽回,耳边是和风携来的柔声:“妹妹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近午时分,薛颜坐堂上,纪鸢抿了抿唇,低头望着红质白章的地毯,立时跪下,请罪道:“母亲大人恕罪。”
“丞相夫人垂眼望着青瓷盏中沉浮的雀舌,茶盖檫过盏沿发出细响,问道:“何罪之有?”
“我不该擅自行动,我不该招惹宫中的人,我不该......”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盏底磕在紫檀案上发出的清鸣惊得一颤。
薛颜掀起眼皮,起了身往下走去,扶起她,言语中尽是不悦:“汝罪,一在擅自做主,我没让你跪;汝罪,二在不重自命,汝罪,三在罔顾我意,你倒好成日在榻上做美梦,那我满肚子的气往哪撒去?
“如此听来,我当真是罪大恶极,那还请母亲大人赶紧朝我撒气——”纪鸢对母亲一揖,笑嘻嘻道,“要是待会我反悔了,您可就找不见我人了。”转瞬,她一溜烟跑了,“母亲大人,我反悔啦!”
马车己经备好,她们今日便要返程。
扫帚咬住落叶时,青苔趁机爬满石板路面。
“她要走了。”
拿扫帚的手倏地顿了一瞬,淡淡地以“嗯”回应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走了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苏潋滟该说多说了,她转身便走,只是屋檐上有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姐姐。
刺跃至他身前,意味不明地打量着这副瘦弱的身板:“还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东西,人救了你,你可曾道过谢?”
他的内心很是纠结,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己经被拎起倒扛在肩上,在宫墙上“乱窜”。不愧为亲姐妹,手法如一,丝毫不顾他的“死活”。
纪鸢托着腮倚在窗边,从天而降的黑漆漆的一团将她吓了一跳,朝外走去看清楚后方松一口气道:“殿下,你……没事吧?”
亓官昀起身理了理衣,将揣在绣囊里的物件拿出,抬眸道:“物归原主。”见她一脸犹疑,他又补充道,“己洗涤净的。”
是镶珠银钗的鸯钗,至于鸳钗犹在黑衣人的心窝肉里。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实在不必为了一件小事而跑一趟,你的腿……”她摇了摇头,转念一想人都既己到了跟前,还提伤疤作甚,所以轻轻地笑着接过,“有劳殿下费心!”
浅淡的春晖落在他的眉间:“无妨。”他微一顿,眼尾染上一抹忧色,“收起你那妇人之仁,别犯蠢,远离生人,更不要随意为生人挡......”
“刀”字还未出口,额间便袭来一阵不痛不痒的触感,是纪鸢抬手弹向印堂,口吻有些严肃:“什么有的没的?曼陀罗,你可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
后方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那是提醒她该启程了。
“我该走了。曼陀罗,后会有期!”
他低声道:“……多谢。”
春风陡然猛烈又生硬地卷起,头顶的海棠“沙沙”地呜咽着。
“什么啊?刚刚风好大,我没听清!”
“走了。”
亓官昀与她相背而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手举起而招,纪鸢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笑盈盈地回招。
行过一段路,他靠坐在台阶上,茫然地仰头望着天,刺临行前的话像一个警钟,不断在他脑子里回荡:“成王败寇的前提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若再见之时只剩下一地白骨,那该多无趣,你说呢?”
远山的日暮将他们的目光逐渐拉远,浮云镀金而至,刺眼的,像是在宣告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