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昀未曾想这样一个小苑竟有如此一番天地。他对重华宫上上下下了如指掌,只是实在没有闲心来这撷芳苑赏景。
现下风光正好,他终究是来了,哪怕不是他的本意。
误打误撞亦是撞。
一场变数。
他暗暗自嘲:孤为什么要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中央有一池,沿岸垂岸杨碧柳盈盈匝地,枝叶葳蕤,千条万条绿丝绦随风轻摆翩跹,此间美景尽收与眼底,纪鸢喟然长叹,闭目抬头细嗅这里的每一寸气息。
“你在做什么?”闻言,她仍是闭目,缓缓开口道:“欣赏一下嘛,你这人好生无趣。罢了罢了,当真是‘便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或是风光无限好,纪鸢的声音也不由得温柔起来。
“你别忘了正事。”亓官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曼陀罗,你能不能别一天板着你那个冰块脸了!”
“曼......陀罗?”他剑眉微蹙,只是说话间便明白了她为何这么称呼自己。
看着亓官昀有点讷讷的样子,纪鸢眉眼间笑意更甚了几分。
“你又有什么阴谋?”
“这世道不是只有阴谋和算计的,你无休无止地猜疑,不累吗?我曾救你,你亦曾助我,我们的关系没必要似一根紧绷的弦,稍一使力就断了。”
他不语,只是别过头盯着脚边正打着朵儿的花,它还在吐着露。
“快过来,你不是想知道吗?”在他发愣的时段里,纪鸢早己绕到了池的对面,坐在秋千上,左右交替地蹬着两条腿。
“兹为何物?”亓官昀涩声道,细细端量着这个物件——两根木枝扎起的一个架子,自上而下竖起两条麻绳,麻绳底端固定着一块木板。
像是有人特意设计过的,整体都被紫藤和杜若缠绕着,开着紫色的花,仿若欲与眼前女子融为一体。
“秋千,若你嫌不够悦耳,也可以称它‘半仙之戏’,唐玄宗如是说。”纪鸢回眸冲他笑。
“半仙之戏?”
(Ps:唐玄宗感慨女子站在秋千上欲欲飘仙的感觉,所以称秋千为半仙之戏。)
“推我。”
亓官昀试探地伸手,轻触她的脊背。他认为这个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东西很危险,他不敢轻易使力。
“使力啊。”
闻言,他再次将手覆上她的背,加大了力度。
“不够,再高点!”
......
不知是第几次催促了,亓官昀终是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推眼前的女子。
纪鸢荡至最高处犹沉浸在沐风的里,拊掌大笑。
他不由得一颤,他无法与太容易满足的人共鸣。比如此人。
“香诀飘空,为谁一笑穿花径”亓官昀脑海里闪过一句不知从哪习得的诗,失神地望着她。
片晌,又回过神来,心中暗叹着:孤真是疯了,为何要与她周旋。
听见“佑我!”的声音,他晃神了一瞬后又抬头,茫茫然的举起双臂却仅触及徐徐清风。
随着一道身影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惊惶的某人终是摔在了花草丛生的地面上。
纪鸢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咬着牙心想:纪鸢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亓官昀也是没眼看,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掩住了上扬的唇,却是没忍住的笑出了声。
那笑声闷在喉咙里,像是才浮出水面的暗礁,低沉又十分清晰。
片刻,他挑眉垂眸,又觉着似有不妥,抬手挠挠鬓角掩饰尴尬:“你——需要帮忙吗?”
“无妨,本小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根本不算什么!”纪鸢缓缓起身,故作镇定地弯唇笑笑,垂在身侧的手攥着衣摆,上下牙关更是紧紧咬在了一起。
腿间袭来阵阵痛感,纪鸢故作坚强,并没有去揉。“丢脸丢大了!”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纪二小姐狼狈地想着。
一个趔趄,她觉着大事不妙,索性紧闭了双眼并暗暗吸了一口气道:我命坷矣!
下一瞬,落地却不怎么痛,只觉得额间一凉一热——她当然明了那是他的呼吸。
她惊悸失措随即睁开眼,竟忘了起身,只是急促地呼吸着,凝凝望着他乌黑的眸子。
“怕不是摔傻了?”,亓官昀讥诮的话落入耳中,纪鸢视线微微一动,瞥见面若冠玉的他挂着一脸疑惑,连连起身,阴阳怪气道:“托殿下您的福,我无恙!”
两人无声对峙了好一会儿,却不知海棠宫己是乱成一锅粥。
适才,白露在小厨房忙活完往偏殿赶去,喃喃道:“巳时了,二小姐怎得还未起?”
她在门上轻叩,柔声开口:“二小姐,该用早膳了!”
半晌,并未得到回应,她又叩了几次门。最终实在没法,“二小姐,奴婢进来了。”她进门后立时将门紧闭。
到了榻边,白露看见被褥里的一团,径首戳上去:“小姐,小姐!”仍是没有反应,她索性将被褥掀开,竟只有个帛枕。
白露顿时惴惴不安,一路小跑至主殿,向宸贵妃禀告:“娘娘,二小姐不在殿内。都怪奴婢未尽责,请娘娘责罚!”
“鸢儿肯定溜哪贪玩去了,起来吧”宸贵妃揉揉眉心,又吩咐道:“即刻遣人将二小姐带回来!”
丞相夫人顿时七窍生烟,怒呵道:“她真是长本事了,让人不得安宁!”宸贵妃与纪青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安抚她的情绪。
一个时辰前,纪鸢醒来,收拾了一番,坐在镜前思索:听闻太子少师日日都在重华宫给太子殿下授课,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我定要一览殿下的风采。
她知晓门口必然有宫女守着,得想个法子溜出去。
倏地,灵机一动,纪鸢行至净室,将头慎微探出窗外,环视着周遭,继而爬上了窗棂,仿着某人纵身一跃。
不巧,恰逢风起,她脸廓上搭着的两股须发被风轻轻撩起,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欲拨开这两个“胡闹的小妖精”,一个不稳,首坠而下。
随着她的扑落,身边的尘灰也扬扬飞起,沾了一身。她蹙着眉,撇了撇嘴,款款起身,理了理裙摆并拂去了身上的灰。
纪鸢不是柔筋脆骨的女子,还要小的时候就老拉着愈崇侯家的小世子爬树,前几次从树上摔下来还要哇哇大哭,后面摔的次数多了,只觉无伤大雅,甚至还有余力去嘲笑摔得灰头土脸的小世子。
纪鸢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僵局,指着秋千懒洋洋道:“说正事了,曼陀罗你来这坐着。”
亓官昀闻声不动,双臂环着胸,睥睨着她。
纪鸢掠至他身后,徐徐道:“殿下,快看天上。”亓官昀循声盳羊着天,脑后的束发随着他越仰越高的头越降越低,“天,怎么了吗?”
纪鸢伸手攥住那束发,径首把亓官昀往后拽,他吃痛而怒斥道:“松手!”
她并不理会。三两步,他只觉后腿撞上了什么类似长板的东西,被迫屈腿而坐其上,当即纪鸢松了手,他也顺势去揉了揉了被扯的生疼的发顶。
骤然间,他的背后被人猛然推了一把,“你!”话音未落,身体便随着那个她口中的秋千架子摆动起来。
那是一种亓官昀难以形容的感觉——自由吗?也不对,他仍被两根缰绳束缚着。桎梏吗?也不对,他又似许诺要飞天的琼浆。
纪鸢浅笑盈盈,连连问:“对不住,实是你不听话…所以我只得出此下策——如何?”
“俯视花梢下,高腾树杪平。”
当他从最高处荡回,纪鸢加重了力度推了他,复问:“这次呢?”
“重门静,朱墙映孤影。”
“不错,有前辈曾书:‘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我来此……”纪鸢话还未言尽便被亓官昀打断——“你仰慕太子?”他径首从秋千上跃下,行至她跟前,挑眉道。
“不曾。我与太子殿下素不相识,何谈有情”,纪鸢顿了顿,“还有,男女之情不是‘仰慕’而是‘倾慕’或‘心悦’。”
“有何区别?”
“难言之,有朝一会明白的。”
“仅仅为了母仪天下就要将命运系在素不相识之人身上吗?”
“感情是一时的,权利是一世的。你也万般艰辛,何不向上攀?”纪鸢偏头笑笑,清澈的眸子里暗流涌动,那是野心。
亓官昀心里默念着:野心。唇角挂着一抹冷笑。
纪鸢怔住,确确一株曼陀罗:身着玄色长衫,墨发随风摇曳,面容清俊,剑眉星目。
随即看向他眼底犹如寒泊的目光。
“一旬前,你并未下毒,为何我双唇会发苦。还有你……又怎知会骗过我?”纪鸢别过头,避开那冰冷的眸色。
“孤往你唇间抹了龙胆粉,甚苦之物。然后靠赌,欲要从绝境逢生,孤只得孤注一掷。”
纪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有诗道“己是平生行逆境,更堪末路践危机”。而你却持“何惧末路践危机”之态度。
总角亓官昀诚然手无缚鸡之力,但绝对是标准的赌徒。只要让他有机会坐上赌桌,他就会下注,而且是押最大的码,下最险的注。
何况他本就无路可选。
“二小姐!二小姐!”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喊声传来,急促而带点慌乱。
“糟了,我出来过久,得回去了。”纪鸢忙不迭说道,目光一闪,往对面之人腰间瞟去。
“二小姐,后会有期。”亓官昀面带愠色,口吻却是很淡。
“……海棠。”
“海棠?”这是融入他嗓音中的一句呢喃,话尽又玩味地笑笑。
“告辞。”
亓官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侧着头轻轻着下巴。
“海棠”二字将萦绕于亓官昀心头数个春秋,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一炷香时间后,纪二小姐顺利跟着一行人回到海棠宫。
纪鸢进入主殿内,下人们也都忙活去了,内里只剩下西位主子。
纪鸢先发制人,未等丞相夫人开口便不疾不徐道:“纪鸢知罪。无视宫规,从心所欲,此举极大可能害得丞相府上下都陪我掉脑袋。”
纪鸢顿了顿继而开口道:“但好在老天开眼,让我走运,并未惹出什么事端——相安无事!所有罪责全在我一人,恳请不要责罚其他人。还请母亲不要动怒,实是没必要为纪鸢伤肝!”
“孽障!”丞相夫人顿时拍案而起。
“若母亲不知如何处罚,纪鸢自请禁足三日!纪鸢告退。”纪鸢抬了抬上眼睑,一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