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杏儿从混沌中醒来,眼皮沉得像压了两块青石。朦胧间,她看见大伯娘粗糙的手正为自己掖被角,堂姐们围在炕边,手里还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
"爹...娘呢?"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开口,干裂的嘴唇就渗出血珠,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味。
族长媳妇王氏连忙用湿帕子沾了沾她的唇:"你爹带着族里老少爷们去刘家讨说法了。"她宽厚的手掌轻抚过杏儿瘦得凸起的肩胛骨,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咱杏儿受苦了..."
陈杏儿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像片秋风中的枯叶。她猛地扑进大伯娘怀里,五年来的委屈决堤而出。哭声嘶哑破碎,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呜咽,泪水很快浸透了王氏靛蓝色的粗布衣襟。
"哭吧,哭出来就好..."王氏拍着她的背,自己眼圈也红了。她能摸到杏儿背上凸起的肋骨,比去年清明上坟时摸到的坟头砖还要硌手。
院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夹杂着母鸡扑腾的动静。
陈野他们回来了,还有一溜被草绳捆着脚的老母鸡。
陈父站在院当中,铁青着脸盯着那些扑腾的鸡。他忽然转身抄起墙角的砍柴刀,刀刃在落日余晖中闪过一道寒光。"全宰了!"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炖山蘑菇!今晚请全村老少爷们吃席!"说着"咣当"一声把刀剁在砧板上,震得几只鸡惊惶地扑腾起来。
"今日..."他嗓子突然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多谢各位乡亲为我陈家撑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与感激,"往后大家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这个村长,我陈铁柱绝无二话!"
"老村长说这话就见外了!"王铁匠第一个嚷起来。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黝黑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铁锤般的大手"啪"地拍在陈父肩上,"去年我家小子掉冰窟窿里,要不是您..."
话没说完,木匠媳妇己经挤到前面,手里拎着两坛贴着红纸的米酒:"杏丫头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她声音尖利,却透着股暖意,"五年前出嫁时,还是我给她梳的头!哪能让她在刘家受这等委屈!"
人群突然被推开,让出一条道来,大元娘如一阵疾风般闯了进来。
此刻却红着眼圈,满脸怒容,不停地跺着脚,嘴里还嘟囔着:“杏丫头真没用!被人欺负成这样也不知道早点回村叫人!”
大元娘一边抱怨,一边扭头冲着屋里大喊:“往后谁敢欺负咱大梨树村的姑娘,老娘第一个撕了她!”
陈母见状,连忙迎上去,拉住大元娘的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大元娘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打住,我只是看不惯村里人被欺负,可不是要和你和解。”
说完,她狠狠地瞪了陈母一眼。
“哎哟,这鸡可真肥啊!”一个女人惊讶地喊道。
“可不是嘛,杏丫头喂得可精心了呢……”另一个女人附和道。
“刘家真是造孽啊……”有人叹息着。
陈母默默地抹着眼泪,心中充满了对杏丫头的心疼和对刘家的愤恨。她强打起精神,招呼几个妯娌一起把家里的八仙桌都抬了出来。
屋里,苏渝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杏儿靠在大伯娘怀里,瘦得颧骨高耸,宽大的粗布衣裳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活像田里吓鸟的稻草人。
"姐..."苏渝小心翼翼地捧着粗瓷碗,红糖水的热气在她眼前氤氲。她发现杏儿姐的手指像秋风中的枯叶般颤抖,指甲缝里还留着没洗净的草屑——那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
大伯娘接过碗,布满老茧的手却出奇地稳当。她像哄幼童似的轻声细语:"杏儿乖,张嘴。"
勺沿轻轻碰触干裂的嘴唇,陈杏儿木然地张开嘴,糖水却从嘴角溢出,顺着尖削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暗色,像极了那些年在刘家偷偷哭湿的枕巾。
院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陈杏儿的眼泪突然决堤而出。这五年在刘家,她都快忘了什么是笑声。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她惊觉这泪水竟是温热的,不像在刘家时,每次偷偷哭泣都觉得眼泪冰凉刺骨,流进嘴里都是苦的。
油灯里的火苗轻轻跳动,在土墙上投下两个佝偻的影子。陈父坐在床沿,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吞吐忽明忽暗。
劣质烟叶的苦涩味弥漫在狭小的卧房里,混着窗外飘来的艾草的气息。
"陈野娘..."陈父突然开口,烟锅在床脚磕了磕,簌簌落下一撮烟灰,"有空去周边村子转转,看有没有..."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死了媳妇还带着娃的汉子。"
针尖突然戳破指尖,陈母"嘶"地吸了口气。
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粗布上洇开一粒暗红。正在缝补的是杏儿的旧衣——袖口被刘家人撕破的那件。她下意识把伤指含进嘴里,铁锈味在舌尖漫开。
"知道了。"陈母的声音闷闷的,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得更快了,"等杏儿能下炕了,我就去找媒婆..."她突然哽住,想起给女儿擦身体的时候,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鞭痕,像无数条蜈蚣趴在她瘦骨嶙峋的背上。
陈父的烟锅重重砸在床板上,"咔"地一声脆响:"这回定要寻个厚道人家!",瞥见老妻脸上的泪光时软了语气,"带孩子的...总不会嫌杏儿不能生..."
这句话像把钝刀,又往陈母心口剜了一下。
"从刘家要来的钱..."陈父突然说,"都给杏儿。"
陈母抹了把脸,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蓝布包:"早给了。她死活不要,说要留给家里..."手指着布料上的湿痕,"那傻丫头,总怕陈野的媳妇小渝不高兴。"
"她和小渝处得少,"陈父的眉头皱成沟壑,"咱家媳妇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
"嗯,"陈母点头,想起苏渝悄悄给杏儿熬的安神汤,"后来我硬塞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