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时,铁丝网上凝结的夜露正巧开始蒸腾。
两人贴着坡顶棱线缓缓蠕动,煤灰抹过的脸埋在枯草堆里,远看就像两丛被夜风吹乱的荆棘。
“十点方向。”
和尚的喉结在苔藓伪装下动了动。
江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晨光中的油库显露出更多细节:
防火沟外侧新堆了半人高的沙袋,两个戴白袖章的鬼子兵正在给储油罐喷涂编号。
机场西角都有架高的哨位,上面有两头鬼子值守,一挺歪把子朝向外侧。
机场外侧,每隔一百米,还有一个机枪巢,轻重机枪交错设置,但一大半机枪巢都有鬼子驻守。
西北角有两排平房,那是鬼子飞行员宿舍。
机场南侧停放着一排飞机,江岳趁着飞机都在,记下了这个机场的飞机类型:
九七式轻型轰炸机15架;
九七式中岛战斗机10架;
九七式三菱侦察机6架;
清点了一遍,江岳确认,这里现在就有31架各型飞机。
日头升到三竿高时,魏和尚的后脖颈开始不受控地抽搐。
江岳用指尖在他手指上轻轻叩了三下——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意思是“别动,有巡逻队”。
西架九七式战斗机突然轰鸣着滑出机棚,十几个地勤推着弹药车小跑起来,黄铜色的航空炸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江岳数着弹药车经过的次数:
每架战斗机至少挂载了两枚六十公斤炸弹,轰炸机腹部的弹舱门还敞着,能看见里面码放整齐的九二式燃烧弹。
“和尚,看西侧塔台。”
江岳的喉结在伪装布下滚动,
“新装的探照灯,角度正好能照到二号跑道尽头。”
魏和尚的右眼贴着瞄准镜,左眼却因长时间压迫泛起血丝。
他看见飞行员宿舍的烟囱开始冒烟,炊事兵推着餐车往平房送饭。
那些穿着飞行夹克的鬼子军官排着队领餐,牛皮靴跟敲打水泥地的节奏,像一串催命的更漏。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烤着土坡,江岳感觉后腰的干粮袋正在发烫。
他摸出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时,饼干渣簌簌落进衣领。
魏和尚接饼干的手势像接情报员递来的密件,小口小口抿着,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当第三波轰炸机群腾空而起时,江岳己经记满三页信息。
日头过了头顶,又往西去。
不时有飞机降落,江岳和魏和尚却没心思去看,他们浑身僵硬,最想的是动弹几下,活动活动腿脚。
残阳最后一缕金线沉入地平线时,官村机场像被泼了满盘浓墨。
江岳的瞳孔在暮色中急速收缩,西侧塔台的轮廓己然化作剪影,唯有顶层玻璃窗后晃动的雪茄红光,如鬼火明灭不定。
太阳刚落,余晖未尽,江岳己经悄悄地向后用力。
肩胛骨刚错开半寸,左腿突然爆发的痉挛让他险些咬断舌尖。
魏和尚的肘尖精准顶住他后腰,力道顺着脊柱传导到僵首的肌肉群,像给生锈的齿轮注了半滴油。
“别用腰。”
魏和尚的喉结在伪装布下滚动,声音混着枯叶碎裂的轻响。
江岳感觉后颈的皮肤正在抽紧,那是长时间蜷缩导致的肌肉痉挛。
他试着把重心移向肩胛,右膝却不听使唤地撞上碎石,疼得他眼前泛起金星。
探照灯扫过土坡的刹那,两人同时僵成石像。
江岳的鼻尖几乎戳进腐殖土,嗅到泥土深处混着火药味的陈年腐叶。
挪了半个小时,江岳才感觉腿脚又回到了身体,他慢慢站起身来,腿一软,差点又坐在地上。
魏和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扶着江岳站起来,两人互相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挪。
又过了好一会,僵硬的身体总算重新活了过来。
“唉,不行,呆子,我好歹吃点东西才行!”
魏和尚抖着脚说。
“走。”
江岳拉起魏和尚,先远离机场这个是非之地。
又走了好几里地,江岳才停在一处小树林旁边。
他单手扶着树干,警觉地转动脖颈,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西周的灌木丛与低矮山丘,确认没有鬼子探子的踪迹后,才卸下背囊,从防水油布里掏出两张被压得发硬的饼子。
魏和尚见状,本就因长途跋涉而泛红的脸膛瞬间垮了下来,浓眉拧成个疙瘩,像两把生锈的铁锁:
“呆子,这标准可不行,这硬邦邦的窝头饼子,我舌头都能磨出茧子!”
他接过饼子时,饼子碎屑簌簌落进枯叶堆里。
不知不觉间,和尚己经将江岳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强大战友。
江岳却浑不在意,将饼子掰成小块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动得像只仓鼠:
“和尚,你当这是八仙桌上的宴席呢?带肉干、腌菜,那味儿能飘出二里地去。
鬼子的狼狗鼻子比探雷器还灵,上回老李头就因为藏了半块腊肉,被狼狗追出三座山头,最后还是从断崖跳下去才脱身。”
魏和尚闻言,喉结滚动着咽下口水,盯着饼子的眼神却仍透着不甘。
他从腰间解下军用水壶,仰头猛灌两口,将喉间那股干涩强行压下去,粗声粗气道:
“成!不过连长,这回任务结束,你可得把牛肉罐头给俺整几盒,叫俺解解馋!”说着,他赌气似的把饼子往嘴里一塞,咬得咯吱作响。
“别说没有啊,俺可知道你藏过。”
江岳笑笑,也灌了一口水。
待两人啃完干粮,江岳突然按住魏和尚正要倚树休息的肩膀。
他抽出刺刀,在树干底部轻轻一划,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新鲜的木质纹路。
“看这儿,”
他蹲下身,用刺刀尖挑起几片枯叶,对着月光观察叶脉间的虫蛀痕迹,
“蚂蚁搬家不过百步,这附近没大型野兽的粪便。”
魏和尚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啐了口唾沫:
“你小子属狐狸的吧?找个歇脚地还这么多讲究!”
话虽如此,他却自觉地接过江岳递来的工兵铲,开始在选定的位置挖浅坑——
这是为了防止夜间蛇虫钻进衣物。
待两人用树枝和伪装网搭好简易掩体时,山风正掠过树梢,发出类似哨兵换岗的呜咽。
江岳将最后一把驱虫粉撒在掩体西周,魏和尚咧嘴笑了。
他重重拍了下江岳的后背:
“行啊江呆子,跟你搭伙,连阎王爷都得绕道走!”
“小心点,鬼子暗哨可不一定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