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三刻,容璃乘着马车出了朱雀大街。
车帘半卷,能看见街边茶棚里几个妇人正围坐着剥莲子,竹篮里的莲子青嫩,倒比去年多了几分生气。
"小姐,到了。"
容璃扶着月儿的手下了车。
太医院坐落在皇城根下,朱漆大门两侧挂着"岐黄传薪火"的鎏金匾额,门庭虽不显赫,却比女学的院落多了几分庄重。
门房见了月儿递的名帖,打量了容璃两眼,便哈着腰引她们进去:"容姑娘来得巧,院判大人今早刚查完太医院药库,这会儿正在演武厅教习针法。"
容璃跟着穿过抄手游廊,沿途可见药童抱着药碾子匆匆而过,廊下晾着刚晒好的陈皮、枸杞,混着淡淡的药香。
转过影壁,远远便听见木槌敲击的声音——演武厅前,一个穿湖蓝襕衫的老者正举着银针,在一具人体模型上比划,身后围了七八个年轻医官,有的提笔记录,有的皱眉沉思。
"陈大人。"容璃上前一步,屈身行礼。
老者闻声转头,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拱了拱手:"容姑娘大驾光临,老夫失迎了。"
他指了指身边石凳,"快请坐,这演武厅虽简陋,倒比那闷葫芦似的诊室敞亮。"
“陈大人果然性格首爽不拘小节。”
容璃这才看清老者的模样:六十上下年纪,两鬓微霜,眼角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机敏,左手无名指戴着枚褪色的翡翠扳指,指节因常年握针而微微变形。
陈敬之将银针插回针包,点头道:"正是老夫。听春晓说姑娘要见我,可是为了女学里的女子医课?"
容璃有些意外:"大人与春晓...相识?"
"春晓是我远房侄女,三年前她爹染了时疫,是老夫救的。"
陈敬之舀了盏茶推过去,"姑娘要开医课?这主意好啊。老夫在太医院这些年,见多了女眷有病不敢求医的苦处——上个月还有个官宦夫人,咳血三月不敢请稳婆,最后拖成了肺痨。"
容璃端起茶盏,茶汤清苦,却带着股回甘:"大人可知,如今市面上的医书,十之八九是给男子看的。《千金方》虽有妇科篇,可寻常女子连《女科百问》都难寻到。我想在女学设医课,教女子认药材、辨脉象,至少能让自己有个轻重缓急的判断。"
陈敬之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姑娘可知,太医院藏书楼里有本《女科经纶》,是前朝孙思邈的关门弟子所著,专讲妇人胎产、杂病。只是...这书在藏书楼锁了三十年,连老夫都没见过真容。"
容璃心头一动:"大人是说,我能去藏书楼查阅?"
"岂止是查阅。"陈敬之从袖中摸出枚铜钥匙,"老夫昨日刚从户部领了新制的书匣,正愁没处放这老古董。姑娘若不嫌弃,明日辰时可来太医院,老夫亲自带你开柜。"
容璃刚要谢,却听院外传来喧哗声。
一个穿皂衣的小吏撞开影壁门,喘着气道:"陈大人!户部侍郎的人来了,说要查...查太医院的药材账册!"
陈敬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容璃站起身:"大人且去应付,我去偏厅等等。"
她绕过演武厅,拐进一条种满金银花的小径。
花架下摆着张石桌,桌上堆着几摞医书,最上面那本《千金方》的书页被风掀起,露出"妊娠恶阻"的批注——是用朱砂笔写的,字迹清瘦,倒像是女子的手笔。
"容姑娘。"
容璃回头,见陈敬之的贴身药童阿福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青瓷药罐:"这是大人让我给姑娘的,说是新制的润喉丹,治咳疾最是见效。"
容璃接过药罐,道了声谢。
容璃捧着药罐,指尖触到罐身残留的温度,忽然想起方才在演武厅里,陈敬之说到《女科经纶》时眼底的光。
那光像极了夫子在女学讲书时,学生们听懂了某个典故时眼里的亮——是被压在箱底的火种,终于见着了风。
小径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穿青衫的官差簇拥着个穿玄色首裰的中年人过来,腰间玉牌上"户部"二字在金银花影里泛着冷光。
为首那人扫了眼花架,皱眉道:"陈院判,户部本月要盘查太医院药材进出账册,前儿己着人送了文书,怎的今日才见着人?"
陈敬之迎上去,面上堆起笑:"张侍郎容禀,太医院药材皆由内务府统一调配,每月进项出项都有内府朱批。卑职正欲着人送账册去户部,不想贵司倒先来了。"
他侧过身,"这位是..."
"在下容璃。"容璃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官差们腰间的锁链——锁的是朱漆木匣,匣上贴着内务府的封条,"不知这是在查哪年的账册?"
张侍郎瞥了她一眼:"这是公事,与你何干?"
"容姑娘是来谈女子医课的。"陈敬之挡在容璃跟前,声音软了些,"张侍郎若不嫌弃,且去前堂奉茶,账册之事老夫自会料理。"
张侍郎哼了一声,带着人往演武厅去了。
容璃望着他们的背影,忽觉阿福捧的药罐沉了几分。
"阿福,"她轻声道,"方才那锁链...可是锁着《女科经纶》的书匣?"
阿福的手顿了顿,低头道:"回姑娘,前日陈大人新领的书匣确实用了内务府的锁。不过...那书匣是空的。"
他抬头时眼眶微红,"三年前,陈大人的小女儿染了痘症,太医院上下翻遍了医书都寻不得解法。后来有个老医正说,藏书楼最里层的檀木柜里有本《女科秘要》,可那柜子的钥匙...在己故的刘院判夫人手里。"
容璃心头一震。
她曾在女学的旧书堆里见过零散的医案,记得有个署名"沈氏"的女医,曾治过痘症奇症。
"那刘院判夫人..."
"没了。"阿福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子上的灰,"刘院判染了时疫没两年,夫人跟着去了,那柜子就再没人打开过。陈大人找了十年,前儿才从故纸堆里翻出半枚钥匙——说是当年刘院判夫人陪嫁的铜匣钥匙,和这书匣的锁能合。"
容璃忽然想起陈敬之给她的那枚铜钥匙,此刻正贴着她掌心发烫。
"姑娘,"阿福突然压低声音,"方才那账册...怕是要查的是十年前的旧账。那年陈大人开仓放药材赈灾,有人举报他私扣了二十箱人参。后来查来查去,人参是送到漠北换马了,可经办的人...是刘院判夫人的远房侄子。"
花架外传来脚步声,阿福慌忙住了口,抱着药罐往回走:"姑娘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陈大人。"
容璃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怀里的药罐。
罐身刻着"悬壶"二字,笔锋清瘦,与《千金方》上那行批注如出一辙。她轻轻揭开罐盖,药香混着蜜甜涌出来,倒像是把人间的苦都熬化了。
"容姑娘好雅兴。"
容璃抬头,见陈敬之站在花径那头,官服都没换,袖角还沾着方才应付官差时的墨渍。他手里提着个红漆木匣,匣上的锁孔泛着冷光。
"张侍郎要查的是十年前的赈灾账册,"陈敬之在她对面坐下,"当年老夫确实送了二十箱野山参去漠北,换了两千匹战马——那些马后来都死在了雁门关外。"
容璃一怔:"那为何..."
"因为有人想借这个由头,把太医院的药材生意收归内务府。"
陈敬之着木匣上的锁,"刘院判夫人当年留下的医案里,记着用野山参配伍的药方,能治寒症。内务府的人怕这些方子流到民间,断了他们的财路。"
他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泛黄的纸页,最上面那张写着"痘症论",落款是"沈氏"。
"这是从书匣夹层里找到的。"
陈敬之的声音发颤,"十年前老夫翻遍藏书楼,连房梁都拆了,谁承想书匣根本没锁——是刘院判夫人怕后人找不到,故意把钥匙藏在故纸堆里。"
容璃接过纸页,指尖触到墨迹未干的批注:"妊娠恶阻者,由胃气怯弱...宜用苏梗、陈皮煎服。"字迹与《千金方》上的如出一辙,只是更清瘦些,像是握笔的手总在发抖。
"沈氏名唤清欢,"陈敬之望着窗外的金银花,"她本是江南女子,孤身到太医院当医女。后嫁与刘院判后未曾回过江南——她说这太医院的药香,比江南的烟雨更让她安心。"
"姑娘,"陈敬之取出那枚铜钥匙,"明日辰时,老夫陪你去藏书楼。但你要记住——有些事,知道了便要担着。"
容璃握紧钥匙,药香混着风涌进鼻腔。
她想起女学里那些不敢抬头的女学生,想起春晓说她娘咳血时攥着她手的样子。
"大人放心,"她轻声道,"容璃担得起。"
远处传来打更声,"辰时三刻"的吆喝撞在院墙上,惊起几只麻雀。
陈敬之起身拍了拍衣袍点头示意后转身去忙了。
容璃望着陈敬之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忽然明白——有些火种,从来不是锁在匣子里的。
它们藏在药香里,在批注里,在每个愿为女子医道奔走的人心里。
就像此刻,她掌心的钥匙,正贴着心跳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