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市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容璃跟着陈敬之穿过挤挤挨挨的药摊,鼻尖萦绕着艾草、陈皮与硫磺交织的气味。
陈敬之的青衫下摆沾了些药渣,却走得极稳,像是在自家后园散步。
"雪上一枝蒿,生在西北苦寒之地。"陈敬之停在一家挂着"悬壶阁"幌子的药铺前,指了指墙上挂的《本草图谱》。
"这东西喜阴寒,根须深扎在碎石缝里,极难采。老夫托了漠北的药商,说是今春刚运到三株。"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用铜杵捣着乳香,闻言抬头:"陈院判要这味药?可巧,昨日刚到一批——"他压低声音,"不过价码可不低,三株要十两银子。"
容璃刚要摸钱袋,陈敬之己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老周,你可记得上个月我帮你鉴的那幅《松泉图》?"他将油纸包推过去,"这画是吴道子的真迹,你收着,药钱就算了。"
掌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忙不迭收起油纸包,转身从药柜最深处捧出个红漆木盒:"陈院判的面子,小的哪敢驳?您瞧这根须,还带着漠北的沙土呢!"
木盒打开,三株暗绿的根茎静静躺着,叶片上凝着细霜般的水珠。容璃凑近细看,根须分支如鹿角,正是《千金方》注脚里描述的"雪上一枝蒿"。
"好药!"陈敬之指尖轻触根须,"当年沈氏治痘症,用的正是这味药引。她曾在医案里写,'痘毒入心,非此寒物不能解'。"
他转头看向容璃,"待你抄完《女科经纶》,老夫便教你配这剂药。"
“好。”
容璃小心接过木盒,忽然听见街角传来吵嚷声。
几个穿皂衣的差役正推搡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孩,鬓角的银簪歪在耳后。
"还我儿子!"妇人跪在地上,"你们这些强盗,凭什么抢我家娃!"
为首的差役扬起鞭子:"少废话!王捕头说了,这娃是'不祥之人',得送进玄妙观祈福!"
容璃心头一紧,上前拦住差役:"且慢!这孩子有何不祥?"
差役上下打量她:"你是何人?敢管府衙的闲事?"
陈敬之上前一步,官服在晨光里泛着冷白:"老夫太医院判陈敬之,这是老夫的朋友,容姑娘。你们要带这孩子去哪?"
"王捕头说..."差役的话顿了顿,瞥了眼陈敬之的腰牌,"说是这孩子命里克父,得送去做活祭!"
妇人突然扑过来,死死攥住容璃的裙角:"姑娘,求你救救我家狗剩!他才三岁,前儿他爹上山打柴摔死了,村里人说他是克父的煞星..."
容璃蹲下身,替孩子擦了擦眼泪。那孩子额角烫得惊人,小脸烧得通红,连哭都没了力气。
"这是小儿急惊风。"容璃摸了摸孩子的脖颈,"得用薄荷、钩藤煎水,再配点朱砂镇惊。"她转头对陈敬之道,"大人,你看看是否?"
“不错,正是小儿急惊风。”陈敬之看向容璃的眼中满是赞赏。
差役的鞭子在手里转了转:"陈院判,这事儿是王捕头亲自交代的...您看那孩子,烧得都快没气了,送医馆也未必救得活。"
容璃忽然想起昨夜在《女科经纶》里看到的批注:"小儿急惊,乃热极生风。急取鲜地龙捣汁,合朱砂、牛黄服之。"
她示意月儿翻出药囊,幸而方才一同购买了其它药物,取出半块牛黄:"我有牛黄,配合这孩子的尿,调点蜂蜜就能用。"
"胡闹!"差役呵斥道,"你懂什么医,幸而术?"
"我懂。"陈敬之接过牛黄塞进妇人手里,"你去买碗蜂蜜,我去河边取尿。"
他转头对容璃道,"容小姐,劳烦您帮我看着这孩子,我去去就回。"
容璃还未答话,陈敬之己抱着孩子往河边跑。他解开孩子的裤脚,取了半盏尿,又顺手采了几株车前草,这才往回赶。
等他回到药摊,正见容璃抱着孩子,用帕子蘸着温水擦他的额头。差役站在一旁,鞭子垂在脚边,脸上有些局促。
"好了。"陈敬之将牛黄混着蜂蜜调开,喂给孩子服下,"过半刻钟,烧就能退。"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孩子突然剧烈抽搐,眼白翻得只剩一条缝。容璃心跳如鼓,只见陈敬之从药囊里翻出半枚银针。
"容小姐,按住他的头!"他将银针刺入孩子的人中穴,"阿福!取我的针包来!"
阿福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抱着针包跑得气喘吁吁。
陈敬之取出一枚细如毫发的银针,沿着孩子的督脉依次点刺。他的手稳得像铸在那里,容璃一时都看呆了。
半个时辰后,孩子的抽搐渐渐平息,小脸虽然还是红,却能发出细弱的哭声。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容璃和陈敬之磕头:"谢大人,谢姑娘,两人大恩老婆子没齿难忘!"
“医者仁心,夫人不必客气。”陈敬之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脸温和的摆摆手道。
容璃忙扶她起来:"这算什么恩?医者本分罢了。"她转头对差役道,"这孩子己无大碍,你等且回禀王捕头,就说我容璃担着,若他还要寻事,尽管来大将军府找我。"
差役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跑了。陈敬之望着容璃发梢沾着的草屑,眼底泛起赞许:"你今日这诊断和应急措施,当真让我眼前一亮。"
容璃笑了笑,不好意思的道:“陈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班门弄斧罢了。”
陈敬之没再说什么,只是意有所指的道:“你看我今天的针灸如何?可知出于何处?”
“针法异常精妙让人叹为观止,恕容璃才疏学浅,不知此针法出于何处?”
“正是出于沈氏的《针灸要诀》。”
容璃一怔:"沈氏还著过《针灸要诀》?"
"在《女科经纶》的附录里,你大抵还没看到后面。"
陈敬之点了点头,一脸感叹的道,书上记载:“'小儿惊风,针人中、少商、十宣,效如桴鼓'。沈氏当年在江南行医,治好了不计其数的小儿,百姓都叫她'活菩萨'。”
容璃暗暗记下,想着晚上回去好好查阅一番。
看着两鬓斑白的院正,容璃下定决心道:"大人,我想把这些医案整理出来,编成女学医课的教材。让那些不敢请大夫的女子,能自己看看医理,学学扎针。"
陈敬之点头:"好。明日老夫陪你去见一人,她在城南开了间医馆,专给妇人看病。你们可以商量着办医理课的事。"
他指了指药摊旁的茶棚,"先歇歇脚,喝碗茶再走。"
茶棚里坐着几个妇人,正剥着莲子。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笑着招呼:"陈院判又来喝茶啦?今日带的是哪家的姑娘?"
"是位新朋友。"陈敬之拉着容璃坐下,"王婶,你这莲子剥得真好,是要做糖蒸酥酪?"
王婶的脸上泛起笑意:"可不是?我家小孙女爱吃,非让我天天剥。"
容璃望着她们的笑闹,忽然想起女学里那些低头搓衣裳的女学生。
她们或许也像王婶这样,有着对生活的热望,却被病痛和偏见困在方寸之间。而她今日所做的,不过是递了一把刀,让她们能自己劈开那困住手脚的茧。
"容姑娘,"陈敬之递来盏茶,"你在想什么?"
容璃捧住茶盏,热气模糊了眼眶:"我在想,等《女科经纶》抄完,等雪上一枝蒿入了药,等女学的医课开起来...那些女子,该会有多高兴啊。"
陈敬之望着窗外的阳光,轻声道:"会的。沈氏当年在草棚里给人看病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走了。"陈敬之起身拍了拍衣袍,"去见春大夫。今日得把医课的事定下来。"
容璃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茶棚。
阳光正好,照得地上的药渣都泛着金光,【从璃又想起那个被救下的孩子,忽然觉得,这世间的病痛,终会被无数双愿为医道伸出手的手,慢慢治愈。
就像此刻,她的脚步坚定,陈敬之的影子落在她身侧,像是一面旗子,指引着前方——那里有女子的笑,有孩子的歌,有医道的火种,正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