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漫上飞檐时,容璃跟着容烨、卫筝跨进将军府垂花门。
廊下铜灯次第亮起,暖黄光晕里飘着熟悉的沉水香——是母亲上官芷惯用的熏香。
"娘亲!小六回来了!"
容璃亦多日未曾归家,此时回来也难掩激动,刚跨进白芷院门槛便拔高了声音。
正坐在廊下花厅看账本的上官芷手一抖,她抬眼时,鬓边珍珠簪子微晃,眼底己漾开笑纹:"这小没良心的,上月说要考校女学章程,倒把亲娘盼得夜里翻三次更。"
容璃忙扑过去,蹲在她膝前。
上官芷伸手将她鬓角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瘦了。"
"阿娘倒还是这般年轻貌美。"
容璃握住那只涂着丹蔻的手,撒娇道:"女儿没瘦,月儿说我现在能吃半笼蟹粉小笼包呢!咳咳……"
"就你嘴甜。"上官芷捏了捏她鼻尖,转头吩咐道,"怎么还咳上了?秋儿,把东暖阁那罐十年的枇杷膏搬来!还有,让厨房把藕粉圆子蒸上,要桂花糖馅的!"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容大将军穿着玄色暗纹首裰,边走边笑道:"我们家小六终于舍得回来了?”
“爹!”容璃转头,笑着迎了上去。
容大将军摸了摸她的头,明里责怪实则心疼的道:“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回家看看。”
容璃只觉得父亲眼角皱纹比上月更深,却仍像小时候那样,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她。
只见他落座后第一时间把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新得的雨前龙井。"
她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尚余的温度。
"阿爹今日下值早?"容璃笑着抿了口茶。
"听说你要回来,书中事务我让张副将盯着了。"容大将军咳了声,关切的道:"女学那边...可还顺当?"
"顺当的。"
容璃想起今日誊抄的医书,想起学生们捧着新印的《女诫》时的眼睛发亮,"昨日还收了三个从江南来的姑娘。"
"好,好。"容靖清连说两个"好",声音却低下去,"女学办得这样好,我本应该替你高兴,只是,这局面......"
未尽之言,大家都心知肚明。
毕竟她现在明面上是陛下手中的棋子,稍有不甚就有可能被弃之。
而弃子的后果,可想而知。
容璃扯了笑容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爹娘且放宽心,女儿岂是那等任人随意捏扁之人?我自会行事更稳妥些。”
“我儿受苦了!”
想到圣上强压在女儿身上的重担,上官芷轻轻拍了拍容璃手背,眼眶发红一脸心疼。
这时院外又传来喧哗,容灿提着个竹编鸟笼冲进来,竹篾被夕阳镀得暖黄,笼中画眉正扑棱着翅膀,脆生生的啼鸣撞得廊下铜铃叮咚作响。
他身后跟着清瘦修长的容烁,月白首裰被风掀起一角,手中折扇轻摇——扇面是他新画的《秋山行旅图》,墨色未干的山尖还洇着几点淡青,倒像是被这暮色染透的。
"小六!"
容灿嗓门亮得像敲铜锣,一步跨到石桌前,鸟笼在半空晃出个小弧线。
"我在西市遇见个耍鸟的,说这画眉是'金嗓子',我瞧着比去年那只'阿福'还俊!你听——"
他故意把鸟笼凑近容璃耳边,画眉立刻扑着翅膀唱起来,"啾啾!啾啾!"
容烁摇着折扇跟进来,扇骨是湘妃竹的,扇面边缘描着浅金云纹。
他斜倚着廊柱笑,眼尾微挑:"二哥又胡诌。上回他买的画眉,说是'赛过黄鹂',结果三天不到,阿娘的茉莉花被啄得只剩枝桠,你忘了?"
"小五你!"容灿急得首跺脚,鸟笼在手里晃得更欢,"那回是阿福自己馋嘴!再说......"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容璃耳边,"我今早特意去鸟市挑的,卖鸟的老张头说这鸟认主,我连笼子都没让碰,就怕路上受了惊。"
容烁好笑的揶揄道:“是了是了,笼子都没碰,那你是怎的拿回来的?隔空取物不成?”
“......”
容灿看着自己提着鸟笼的手,沉默了。
上官芷看着两兄妹,没好气的笑骂道:“好啦!你俩别贫了,小五你也是的,好不容易放月假回来,怎么净跟着你二哥胡闹。”
容璃这才想起,五哥平日里都是书院,她还奇怪怎么今日人这般齐,不想原来刚好碰上他放月假。
不过细细想来,也不算凑巧吧!
大抵是大哥看容烁放假归家,她又久未回来,这才和卫筝一起去接她回来。
看着生机勃勃的大将军府,容璃心中竟也感觉宁静不少。
女学里的各项章程,师资,学员,收支等,此刻均能抛之脑后,她只想享受在家的温馨时光。
"小六发什么呆?"容灿见她没出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笑道:"这是我让厨房留的糖蒸酥酪,还热乎着呢!"
“谢谢二哥。”容璃接过酥酪,甜香裹着热气扑上鼻尖。
容璃倚在廊下石凳上,望着院里闹成一团的亲人,鼻尖忽然泛起酸意。
二哥容灿生得壮实得像个墩子,方才从西市颠颠儿跑回来,这会子还揣着个油纸包——也不知揣了多久,帕子角儿都浸出点汗湿。
五哥容烁站在廊柱边,手里转着方才那把湘妃竹折扇,扇骨被他擦得锃亮。
他瞥了眼容灿的油纸包,又从袖中摸出个锦匣,匣盖儿雕着松竹梅:"前日在端州收的端砚,石纹像你画里的溪涧。我挑了半年,掌柜的说这方最适合研朱砂——你不是总说女学里批书多?"
此刻望着二哥攥着油纸包的手,五哥递来的砚台,父亲茶盏里袅袅的茶烟,母亲揉乱她鬓角的帕子,大哥大嫂站在廊下相视而笑的模样——她才算真正懂了。
这世间最浓的情,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不过是有人记着你爱吃糖画,有人替你挑半年的砚台,有人早起给你温羹,有人揣着热乎的点心在门口等。
这些细碎的、温热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牵挂,像根根软线,缠得容璃心口发疼。
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女学,出门时有个小姑娘攥着她的袖子问:"先生,您这么忙,可有人等您回家?"
她当时笑着答:"自然有的。"
原来最让她安心的,从来不是那些被她整顿的学规,而是此刻,兄长们围在她身边,连争嘴都带着暖融融的烟火气。
"阿娘,我想吃你做的枣泥山药糕。"容璃扯了扯上官芷的衣袖。
"早给你备下了。"上官芷笑着起身,"时辰也不早了,去用膳吧!"
容璃等人笑着点头。
风掠过廊角铜铃,叮咚作响,也捂热了人心。
正如今日在女学,学生们问她:"先生,您为何总说'医者仁心'?"
她当时答:"因为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悬在颈间的剑,而是人心底的热。"
就像此刻,上官芷在前面引路,卫筝在她身侧絮絮说着新得的绣样,容烨和容灿传来说话声,容烁抱着古琴跟在后面,连廊下的鹦鹉都跟着起哄:"小六回家啦!小六回家啦!"
暮色渐浓,将军府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
灯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叠成一片暖融融的海。
容璃走在中间,忽然觉得,这人间最珍贵的"掌上珠",原不是被供在金漆盒子里的,而是被一双手捧着,被一双眼候着,被一屋子热乎气儿裹着。
这样的珠子,才亮得人心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