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衍羯脸色微沉，显然对朱儁的呵斥和皇甫嵩的推诿，都不甚满意。
他扫了一眼朱儁，又看看皇甫嵩，抱拳道：“既如此，我等便静候将军消息。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莫要错失良机，使贼势坐大，殃及边民！告辞！”
呼衍羯语带机锋，尤其“莫要错失良机”几字，仿佛意有所指地瞥了朱儁一眼，随即带着随从转身大步离去，留下帐内一片凝重的气氛。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却带不走帐内弥漫的尴尬与紧张。
朱儁方才的“豪言壮语”，此刻显得有些空洞，皇甫嵩的沉稳应对则显得更为老练。
众将领噤若寒蝉，目光在两位主将身上游移。
皇甫嵩拿起那皮筒，并未拆看，只是随手递给身旁亲信：“妥善收好，明日誊抄副本，八百里加急送呈尚书台。”
随后，皇甫嵩这才转向朱儁，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公伟方才所言，拳拳报国之心，嵩感佩。然边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匈奴所求虽苛，其势亦不可小觑。是驱是抚，是战是和，需通盘考量，谋定后动。意气之争，恐非社稷之福。”
这番话，既是解释，也是告诫，更是对朱儁方才鲁莽行为的敲打，绵里藏针。
朱儁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皇甫嵩句句在理，他竟无言反驳，更显得自己，方才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丑态尽显。
他憋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将军老成为国，儁......受教了！” 那“受教”二字，说得咬牙切齿，充满了不甘与怨愤。
他猛地抓起酒壶，却发现壶己见底，烦躁地将其掼在案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朱儁那句“受教了”的余音，仿佛还在帐梁间碰撞，带着不甘的嗡鸣。他胸膛起伏，虬髯戟张，方才被皇甫嵩当众敲打的羞愤，和匈奴人那轻蔑的一瞥，如同两把钝刀在心头反复切割。
朱儁猛地抓起空酒壶，掼在案上那声闷响，如同他此刻心境的写照——郁结难舒，却又发作不得。
皇甫嵩恍若未闻朱儁的失态，目光沉稳地扫过帐内噤若寒蝉的诸将。
他拿起案上那支未开封的皮筒，并未再看，只是用指腹着冰冷的蜡封，仿佛在掂量其中蕴含的分量与凶险。
皇甫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
“匈奴之事，暂且搁置。当务之急，仍是荡平豫州黄巾余孽，稳固根基。波才虽死，其部溃散西野，流窜为祸，尤以长社、许县一带为甚。”他目光如炬，精准地投向席间几位负责清剿的将领，“李都尉、张校尉！”
被点名的两人立刻起身抱拳：“末将在！”
“着你二人各率本部精骑，明日卯时拔营，分头扫荡长社、许县流寇。务必清剿干净，勿使死灰复燃，惊扰百姓！”
皇甫嵩的指令清晰果断，不容置疑，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从方才的尴尬与匈奴的插曲，拉回了眼前的战事。
“末将领命！”李、张二人肃然应诺。
朱儁看着皇甫嵩行云流水般发号施令，心中那股邪火更盛。
这本该是他彰显权威、安排心腹的好机会。他强压下翻腾的妒意，借着酒劲，也提高了声音，试图找回存在感。
“皇甫将军部署周详......不过，颍川西南尚有数股贼众啸聚山林，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本将麾下校尉孙茂，素有‘入林猛虎’之称，悍勇善战，最擅山地奔袭。可令他率本部精锐，首捣贼巢，必收奇效！”
朱儁特意点出“本将麾下”，强调孙茂是他的人，更将任务描述得更为艰险重要，暗指皇甫嵩的部署，只是常规清剿，而他朱儁这才是，指向关键要害。
朱儁，此前虽然兵败，但他终究是朝廷的右中郎将，底子尚在。待到他收拢完残兵旧部之后，他这个将军，手底下依旧有不少精兵悍将可用。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是最破的船，也有三千钉。
皇甫嵩岂能不知朱儁心思？他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
“公伟所虑甚是。孙茂之勇，本将亦有所闻。那西南山林之贼，便由孙校尉负责清剿。务求速战速决，勿留后患。”
他痛快应允，甚至赞许了孙茂，看似给足了朱儁面子，实则将孙茂这支朱儁手中的“利刃”，也纳入了自己的整体调度之中。
朱儁想借此分功？
好，人你可以派，但最终的战果，依旧是在他皇甫嵩的统筹之下。
朱儁喉头一哽，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皇甫嵩的应对圆滑老辣，让他憋屈至极，却又挑不出毛病。
他只能重重“嗯”了一声，端起侍从新添满的酒樽，仰头猛灌，试图用那火辣的酒液浇灭胸中块垒。
帐内气氛因军务部署而稍显缓和，但主座之上两位大人物的无声较量，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更加汹涌。
将领们各自领命，心思却各不相同，有人钦佩皇甫嵩的沉稳，有人暗叹朱儁的急躁，更有人忧心这左右之争恐误了军国大事。
林墨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嘴角的嘲弄之意更浓。
匈奴使者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膻臊气中，他似乎还嗅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同寻常的腥气。
他注意到那骨都侯呼衍羯转身时，脖颈处似乎有一小块，不自然的青灰色斑痕，隐在皮毛领口下，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医者的脑海中反复闪现。
作为医者的警觉，让他心头微沉，这绝非寻常草原风霜之色，或是寻常冻疮或日晒，倒像是......某种恶疾初起的征兆？
再联想到匈奴人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不同于寻常牛羊膻气的淡淡腥气，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草原瘟疫？若真如此，这些使者本身，便是行走的灾厄！
林墨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药囊，指尖冰凉。
必须尽快提醒......可看着主座上心思各异、仍在角力的两位将军，他心中一片冰凉。
此刻说出这等“动摇军心”的猜测，会有人信吗？会得到重视吗？还是会被斥为妖言惑众？
林墨端起酒杯，杯中酒液映着跳动的烛火，却照不亮他心底的阴霾，前路未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