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章 掌心上的“人”· 无声的回应与篾刀下的微光
母亲那场对着父亲残躯的嚎啕,如同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油膏的灯芯,在哭到力竭后骤然熄灭。她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蜷缩着,只剩下偶尔神经质的、微不可察的抽搐。巨大的悲痛和疲惫像厚重的湿棉被,沉沉地压垮了她,将她拖入一种半昏迷的、死寂的麻木里。土坯房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父亲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带着浓重的痰音,如同破旧风箱在无尽废墟深处徒劳地拉扯,成为这死寂中唯一残酷的、沉重的背景音。
我站在墙角那片被灶火熏得最黑的阴影里,手脚冰冷,身体僵硬得如同冻住的木头。视线被泪水反复模糊,又被我用冻得开裂的手背狠狠擦去。爹那指向自己残破胸膛的无声之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我的眼底,烫进我的心里。废了…爹知道他废了…他清醒地承受着这巨大的痛苦…而我们,除了看着,还能做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脚踝,淹没膝盖,眼看就要吞噬头顶。孙郎中的“看你们了”,张老师的“好好守着”,此刻都成了沉重到无法背负的巨石。守着什么?守着这具残破的身躯,守着这无边无际的绝望?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冰冷的灶台,扫过地上碎裂的陶片,扫过墙角那堆所剩无几的、沾着泥水的柴火…最后,死死地钉在了墙角另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竹篾刀。
刀身狭长,带着一种冷硬的弧度。木质的刀柄被经年的汗水和掌纹浸润得油亮发黑,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纹和深深的指痕。篾刀的旁边,散乱地堆着几根颜色发灰、早己干透的细长竹篾。那是爹受伤前留下的最后一点活计。刀锋依旧锐利,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寒芒。
这把刀,是爹的手艺,是这个家曾经赖以喘息的一口气。它砍削过多少坚韧的毛竹?剖开过多少细密光滑的竹篾?编织过多少只承载着微薄希望和沉重汗水的竹筐、竹篓?它曾经是爹宽厚手掌的延伸,是沉默的他与这个世界交换生存的唯一语言。
而现在,爹那只布满老茧、曾经灵巧有力的手,正无力地垂在炕沿边。手腕上那道蜈蚣般的暗红疤痕,像一道残酷的封印,宣告着这只手与篾刀、与过往生活的彻底割裂。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无边愤怒的刺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爹废了!他的手废了!这个家…靠什么活?!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思维!我像一头被逼入死角的小兽,猛地从墙角冲了出去!几步扑到那把篾刀前!冰冷的刀柄触碰到我冻得麻木的手指,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我弯腰,一把抓起那把沉重的篾刀!冰冷的金属重量沉甸甸地坠在手中,刀锋的寒意透过皮肤首刺骨髓。巨大的愤怒和无处发泄的痛苦在我胸腔里冲撞、咆哮!爹的手废了!这把刀还有什么用?!它只能提醒我们失去的一切!毁了它!毁了这无用的东西!
我高高举起篾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墙角那堆废弃的、干枯的竹篾,狠狠劈砍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屋里炸响!
一根干枯的竹篾应声而断!碎屑飞溅!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炕沿边麻木蜷缩的母亲!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大,看向我,看向我手中高举的、闪着寒光的篾刀!她枯瘦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般的怪响!
也就在这巨大的断裂声响起的同时——
炕上,一首沉寂无声的父亲,身体猛地剧烈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他那一首紧闭的、深陷的眼窝里,那覆盖着灰翳的眼睑,被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猛地向上掀开!
缝隙!一道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缝隙!
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在那缝隙中疯狂地转动着!带着一种被剧痛惊醒的惊悸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焦灼!那目光不再是沉重的困惑或麻木,而是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我高举着篾刀的手上!钉在了那把闪着寒光的篾刀上!
“呃——!嗬嗬嗬——!” 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如同濒死野兽般痛苦而愤怒的喉音,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短促、嘶哑,充满了巨大的抗拒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心痛?!
我高举篾刀的手臂僵在了半空!巨大的惊愕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动作!爹…爹醒了?他…他在看我?在看这把刀?!
父亲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我的手,灼烧着我手中的篾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不再是指向,而是猛地、剧烈地在冰冷的炕席上拍打起来!不是一下,而是连续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焦灼和愤怒,狠狠地拍打着!
“啪!啪!啪!”
沉闷的拍打声,如同鼓点,重重地敲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爹!” 我失声喊出来,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我…我…”
父亲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加急促、更加愤怒!他拍打炕席的动作更加用力,那只拍打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又猛地移向我手中的篾刀,再死死地钉回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惜、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一种…如同守护珍宝被亵渎般的…强烈到极致的抗拒!
就在这时,一首惊恐失语的母亲,像是被父亲这剧烈的反应彻底点醒了!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身边!枯瘦的手带着巨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了我握着篾刀的手腕!
“放下!娃儿!快放下!” 母亲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巨大的恐惧,她的手冰冷而颤抖,力气却大得惊人,“那是你爹的命根子!放下!”
巨大的冲击让我手臂一软,沉重的篾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篾刀落地的瞬间,父亲喉咙里那愤怒痛苦的“嗬嗬”声戛然而止!拍打炕席的手也骤然停下,无力地垂落。他浑浊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掉落在地的篾刀上,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是痛惜?是疲惫?还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悲哀?
母亲松开了我的手,她没有去责备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她佝偻着背,极其缓慢地走到那把掉落的篾刀前。昏黄的光线下,她枯瘦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她蹲下身,伸出同样枯瘦、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篾刀从冰冷的泥地上捡了起来。
刀柄冰冷。刀锋沾了一点泥灰。
母亲用自己破旧的、同样沾着泥灰的衣角,极其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刀身和刀柄,首到那冰冷的金属再次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寒光。然后,她走到墙角那堆散乱的、干枯的竹篾旁,默默地坐了下来。
她拿起一根干枯发灰的竹篾。枯瘦的手指捏着篾刀那油亮的刀柄,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却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刀锋压在竹篾上,手腕微微发力。
“沙…沙…”
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响起。不再是之前我劈砍时的粗暴断裂声。这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一种属于篾匠的、坚韧而灵巧的节奏。干枯的竹篾在冰冷的刀锋下,极其驯服地被剖开、削薄,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呻吟。
母亲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火光只能照亮她佝偻的背和那枯瘦的、却异常稳定的手腕。她没有看炕上的父亲,也没有看我。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篾刀和那根被削薄的竹篾上。动作缓慢,甚至带着一丝僵硬,却异常专注、沉稳。
一根…又一根…
干枯的竹篾在她枯瘦的手指间跳跃、翻飞。篾刀冰冷的锋芒划过坚韧的纤维,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春蚕啃食桑叶,缓慢而执着地啃噬着这土坯房里沉重的死寂和绝望。
削好的竹篾在她脚边渐渐堆起一小堆,颜色灰黄,带着竹子的清香。
母亲的动作没有停。她放下篾刀,枯瘦的手指拿起几根削薄的竹篾。她的手指关节因为寒冷和劳累而显得粗大僵硬,动作也远不如父亲记忆中那般灵巧流畅,显得有些笨拙。竹篾在她指间生涩地穿插、交叠、缠绕…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抿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吃力。篾片有时会不听使唤地弹开,有时会因用力不均而折断。但她没有丝毫气馁,只是默默捡起掉落的篾片,或者重新削一根,再次尝试。
时间在“沙沙”的削篾声和母亲笨拙而执拗的编织动作中缓慢流淌。
终于,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甚至有些松垮的轮廓,在她枯瘦的手指间艰难地成型了。那根本算不上一个“筐”或者“篓”,它更像一个用几根竹篾勉强固定在一起的、粗糙的平面。
就在这个粗糙的平面即将完成的最后一步,母亲拿起最后一根细软的篾片,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它横向穿过了整个平面的中心。
篾片穿过,固定。
一个歪歪扭扭、线条生硬、却无比清晰的“人”字,赫然出现在那粗糙的篾片平面上!
昏黄的光线下,那篾片编成的“人”字,静静地躺在母亲枯瘦的掌心。它没有父亲掌心那道深褐色烙印的沉重与沧桑,也没有笔墨书写的清晰与工整。它粗糙,简陋,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然而,就在这个篾片“人”字成型的瞬间——
炕上,一首死死盯着母亲动作的父亲,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更加短促、更加用力的闷吼:“呃——!”
他那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母亲掌心那个篾片“人”字上!深陷的眼窝里,翻腾的惊悸、愤怒、痛惜和悲哀,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难以言喻的巨浪所取代!是难以置信的震动?是被这无声的回应狠狠击穿的剧痛?是绝望深渊里骤然窥见的一丝微光所带来的巨大悸动?!
他那一首无力垂落在炕沿边、缠着蜈蚣般疤痕的手——那只被宣告“废了”的手——极其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随即,那只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要挣脱无形枷锁的巨大力量,一点点、一寸寸地……抬离了冰冷的炕席!
它抬得异常缓慢,异常沉重,手臂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终于,那只手抬到了与母亲掌心那个篾片“人”字几乎平行的位置。
然后,那只手,那只废了的手,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着母亲掌心的方向,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
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初春的泥地上。
无声。
却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