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缓慢上浮。身体的感知先于视觉苏醒。无处不在的钝痛依旧盘踞,但不再像昨晚那样尖锐得令人窒息,更像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喉咙干得发烫,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刺痛。
苏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清晰。不再是船上低矮的金属舱顶,也不是孤岛冰冷黑暗的岩洞。映入眼帘的是高阔的、色调柔和的天花板,一盏设计简约的吸顶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冷冽雪松气息。
这里是医院病房。高级、私密、安静得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宽敞洁净的房间,最终定格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上。
晨光透过厚重的防弹窗帘缝隙,吝啬地漏进几缕,如同薄脆的金箔,恰好落在沙发一角。
傅烬寒坐在那里。
高大的身躯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对他来说明显狭小的沙发里,头微微歪向一侧,靠着冰冷的墙壁。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挺括的黑色西装,但此刻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里面的白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纽扣,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锁骨和……缠绕在胸口、隐隐透出淡红色血渍的绷带边缘。
他睡着了。
这是苏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睡着的傅烬寒。没有了清醒时那层冰冷坚硬、拒人千里的面具,此刻的他,眉头依旧紧锁,即使在睡梦中,那深刻的纹路也未曾舒展,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布满血丝、曾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下颌线绷得死紧,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脆弱和深沉的疲惫。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缘,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磨损了标签的旧塑料药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那个药瓶……苏砚的瞳孔猛地一缩!和她随身携带的、用来缓解旧疾疼痛的药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标签磨损得更厉害,瓶身也显得更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他……也依赖药物?因为失眠?还是……因为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
视线再次落回他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上。他胸口绷带渗出的那抹淡红,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他身上的雪松气息很淡,昨夜那丝引发她剧烈反应的、属于林静姝的鸢尾檀香尾调,似乎被刻意清洗掉了,只留下他本身干净清冽的味道。
他守在这里。守了一夜?以他重伤未愈的身体,以他那样骄傲到近乎偏执的性格,就蜷缩在这样一张小小的沙发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更深沉酸楚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苏砚的心脏,越收越紧。昨夜他那瞬间爆发的、毁天灭地的暴戾,他眼中死寂的绝望和自厌,他狼狈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背影……还有此刻,他卸下所有防备、疲惫不堪的睡颜……两个截然不同的傅烬寒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傅烬寒攥着药瓶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魇,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
苏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紧绷的痛苦和无形的压力。她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想叫醒他……
可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昨夜幻境中最后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倒卷!
冰冷的雨夜!公寓!失控的争吵!飞溅的玻璃!断裂的黄铜钥匙扣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划过她的左手腕内侧!同一瞬间,傅烬寒因她拉扯而挥出的左手小指,被钥匙扣另一端锐利边缘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同时喷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地板上,迅速混在一起……
“呃……”苏砚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左手腕内侧被纹身覆盖的旧疤,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昨日重现的幻痛!她猛地缩回了下意识伸出的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左腕,身体因为回忆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五年前的伤痕……原来是这样留下的。混乱中的意外。为了阻止他自伤,却造成了彼此更深的伤口。
而傅烬寒小指上那道相似的、细小的陈年划痕……也终于找到了源头。
原来……他们之间,早在那场撕裂彼此的雨夜之前,就以这样惨烈而紧密的方式,交换过鲜血。
病房里依旧安静。只有傅烬寒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苏砚压抑的喘息交织。
苏砚缓缓松开捂着左腕的手,目光复杂地再次看向沙发上沉睡的男人。他小指上的伤痕被垂落的手遮挡着,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它就在那里。和她手腕上的疤一样,是那个雨夜无法磨灭的印记,是他们共同伤痛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傅烬寒似乎被她的动静惊扰,又或者是从不安的梦境中挣脱,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了红血丝、带着初醒时短暂茫然的眼眸,在聚焦的瞬间,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病床上的苏砚!
西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昨晚歇斯底里的喧嚣,没有了林静姝毒液的刺激,只有晨光中死一般的寂静。
傅烬寒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审视。他看到了苏砚眼中未散的复杂情绪——心疼、愧疚、酸楚,还有一丝……因回忆而生的惊悸?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捂过的左腕位置,心脏猛地一沉。她……想起来了?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道疤的来源?所以……她眼中的惊悸,是因为他?因为那场他失控造成的伤害?
巨大的恐慌和自厌再次无声地漫上心头。他握着药瓶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泛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将那个攥得死紧的旧药瓶,不动声色地塞进了西装裤的口袋深处。
仿佛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属于他自己的污点。
他避开苏砚的目光,极其艰难地、撑着沙发扶手,想要站起来。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一阵剧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 他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和窒息感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傅烬寒!”苏砚的心瞬间揪紧,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和纷乱的思绪,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她想撑起身,却引来肋骨的剧痛,闷哼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地佝偻着身体。
周蔓如同幽灵般及时推门而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她快步上前,扶住傅烬寒摇摇欲坠的身体,熟练地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倒出两颗白色药片,又递上水杯。
傅烬寒喘息着,接过药片和水,几乎是囫囵吞下。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额角布满了冷汗。他推开周蔓的搀扶,自己扶着沙发靠背,艰难地站首身体,背对着苏砚,肩膀依旧在微微起伏。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声。
苏砚看着他僵硬的、透着无尽疲惫和狼狈的背影,看着他塞进口袋藏起药瓶的动作,看着他因咳嗽而剧烈起伏的肩膀……昨夜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孤魂背影,与眼前这个强撑着挺首脊梁、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背影,缓缓重叠。
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酸涩和心疼,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隔阂和恐惧。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翕动,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疲惫:
“傅烬寒……”
“我们……谈谈。”
傅烬寒的背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住!